12.
逼仄的岩縫將黑暗壓縮得更加濃稠,唯有懷中古鏡散發的白光,在身前投下一小圈微弱卻堅定的光域,如同風暴中搖曳的燭火,勉強維系着韓二狗瀕臨崩潰的神經。
他蜷縮在縫隙最深處,背抵冰冷岩石,膝蓋緊抵胸口,試圖將自己縮成最小的一團。每一次呼吸都刻意壓得極輕、極緩,耳朵卻豎得筆直,拼命捕捉着縫隙外那片無邊死寂中的任何一絲異響。
那兩點幽藍的、非人的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印在他的腦海深處,揮之不去。恐懼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他的理智。他總覺得,在那光照不到的黑暗裏,那東西依舊在,依舊在無聲地凝視着這個可憐的藏身之所。
時間在極致的緊繃中緩慢爬行。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因爲過度緊張後的疲憊,或許是因爲古鏡白光那奇異的、能稍稍安定心神的作用,他的意識開始有些模糊。眼皮沉重地垂下,又猛地驚醒,強撐着再次睜開。
不能睡……絕對不能睡……
就在這半夢半醒、驚惶交替的混沌之際——
“咳……咳咳……嘔……”
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咳嗽聲,毫無征兆地,穿透了厚重的黑暗與寂靜,飄進了岩縫!
那聲音蒼老、沙啞、撕裂,仿佛一個破舊的風箱在艱難地抽動,每一聲咳嗽都帶着強烈的痛苦,似乎要將五髒六腑都咳出來,最後往往還跟着一聲幹嘔的空響。
是人的聲音!
韓二狗猛地一個激靈,瞬間清醒,全身血液似乎都沖向了頭頂!他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盯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縫隙之外,那片空曠礦層的某處。
這裏……還有別人?!
是敵?是友?
是同樣被困的礦奴?還是……那黑袍老者的同黨?甚至……是那幽藍目光的主人僞裝而成?
無數念頭瘋狂閃過,恐懼和警惕瞬間攀升至頂點。他下意識地將身體縮得更緊,連呼吸都徹底屏住,一只手緊緊捂住口鼻,另一只手則死死攥住了懷裏的古鏡鏡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那咳嗽聲斷斷續續,時強時弱,仿佛就在不遠處,卻又因空間的空曠和回聲而顯得有些飄忽不定,難以精準定位。
咳嗽聲中,還夾雜着極其微弱的、含混不清的囈語,像是一個神志不清的老人在喃喃自語,聽不清具體內容,只能捕捉到幾個破碎的音節:“……冷…………燈…………回不去了……”
這聲音……似乎並無威脅,反而透着一股油盡燈枯的悲涼和絕望。
韓二狗緊繃的心弦稍稍鬆動了一絲,但警惕依舊。礦坑底層,能活下來的,絕無善類。他甚至聽過一些傳說,有些老礦奴在絕望中會變得比監工更可怕。
咳嗽聲持續着,折磨着發出聲音的人,也折磨着偷聽的少年。
就在這時,懷中的古鏡,那一直穩定散發白光的鏡面,光芒忽然極其輕微地……波動了一下。
幅度很小,卻不同於之前指引靈機或驚退碩鼠時的波動,更像是一種……微弱的共鳴?或者說……是被那咳嗽聲中蘊含的某種東西所引動?
幾乎同時,韓二狗感到捂住胸口的左手掌心微微一熱。並非血髓晶傳來的溫熱,而是另一種更隱晦的、仿佛源自血液本身的……躁動?
他體內那縷氣感,也似乎被這咳嗽聲和古鏡的異動所影響,自行緩緩加速運轉起來,變得有些活躍,甚至……帶着一絲難以言喻的“渴望”?
這詭異的感覺讓他寒毛倒豎。
那咳嗽聲……這鏡子……還有自己的身體……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死死咬住下唇,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全力壓制着體內那縷不聽話的氣感,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透過岩縫垂掛的塵絮,向外窺探。
古鏡的白光有限,他看不到聲音的源頭。
但那咳嗽和囈語,卻固執地飄進來,一聲聲,敲打着他脆弱的神經。
“……燈滅了……都死了……咳咳……冷啊……”
聲音越來越微弱,夾雜的喘息聲卻越來越重,仿佛生命正在快速流逝。
韓二狗的心髒莫名地被攥緊了。那聲音裏的絕望和孤獨,是如此真切,仿佛映照着他自己不久前的境地。同病相憐的悲戚,悄然壓過了部分恐懼。
他……要去看看嗎?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自己狠狠掐滅。
不行!太危險了!誰知道是不是陷阱?!
可是……萬一……萬一那真的是一個和自己一樣,被困死在此地的可憐老人呢?或許……他能知道一些出路?甚至……他需要幫助?
兩種念頭在他腦中激烈交戰。
最終,對未知危險的恐懼還是占據了上風。他死死蜷縮着,一動不動,如同石化般,任憑那咳嗽聲逐漸變得微弱、斷續,最終……徹底消失在死寂裏。
仿佛從未出現過。
縫隙外,又只剩下絕對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他等了很久很久,直到確認再沒有任何聲息傳來,才極其緩慢地、僵硬地放鬆了身體。
冷汗早已浸透內衫,緊貼在皮膚上,一片冰涼。
他……錯過了什麼嗎?
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涌上心頭,混合着後怕、愧疚和一絲莫名的失落。
懷裏的古鏡恢復了平靜,白光穩定。掌心的血髓晶溫熱依舊。體內那縷躁動的氣感也平息下來。
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緊張過度產生的又一重幻覺。
但他知道,不是。
那咳嗽聲,那囈語,如此真實。
他緩緩攤開一直緊攥着鏡柄的手,掌心因爲過度用力,已被印出了幾道深紅的凹痕。
岩縫之外,黑暗依舊。
只是那黑暗裏,似乎又多埋藏了一份沉重的秘密,和一個可能永遠無法得到答案的疑問。
他依舊孤獨。
但這份孤獨裏,卻摻雜進了一絲來自同類殘響的、冰冷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