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冰冷的恐懼,如同岩縫石壁上滲出的水珠,緩慢卻執着地浸潤着韓二狗的四肢百骸。他蜷縮在黑暗最深處,目光死死盯着入口處那片被白光勾勒出的區域,以及那片塵土中央,那截蒼白中透着墨色的、被啃噬幹淨的獸骨。
腳步聲早已遠去,死寂重新統治了一切。
但那無聲的造訪,那冰冷的“饋贈”,卻比任何直接的攻擊更令人毛骨悚然。它像是一道無形的烙印,深深打在這方狹小的藏身之所,宣告着某種無處不在的注視和掌控。
他不再安全。從來都不曾安全過。
時間在極致的驚懼中再次變得粘稠而緩慢。韓二狗不知道外面那東西是否真的離開,還是依舊在黑暗中的某處,靜靜地等待着。他不敢動,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只能維持着僵硬的姿勢,任由冷汗一遍遍浸透衣衫,又被體溫和血髓晶的微熱勉強烘幹。
懷中的古鏡沉默如初,白光穩定地灑落,映照出他慘白失血的臉和驚惶閃爍的眸子。這面鏡子方才沒有任何示警,此刻也毫無反應,仿佛那腳步聲和獸骨都與它無關,又或者……在它看來,那根本不值得警示?
這種沉默的未知,比明確的危險更折磨人。
胃部的灼燒感再次變得鮮明劇烈,提醒着他身體最原始的需求。幹渴也重新抬頭,喉嚨如同被砂紙摩擦。
飢餓,幹渴,恐懼……幾種最強烈的感受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逼瘋。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飄向那截獸骨。
一個荒謬而恐怖的念頭無法抑制地滋生——這……是“食物”嗎?
那東西留下這個,是這個意思嗎?
強烈的惡心感瞬間涌上喉頭,他猛地幹嘔了幾下,卻什麼也吐不出來,只有酸澀的膽汁灼燒着食管。
不!絕不可能!
他死死掐滅了這個念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絲刺痛,讓他暫時擺脫了那令人作嘔的想象。
必須做點什麼!不能就這樣坐着等死!無論是被那東西找到,還是活活餓死渴死!
求生的本能最終壓倒了凝固的恐懼。他極其緩慢地、一點點地挪動身體,像一具生鏽的傀儡,每一個關節都發出不堪重負的酸澀聲響。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將懷裏的古鏡調整角度,讓白光盡可能投向岩縫入口更遠處的黑暗,警惕地掃描了許久,確認沒有任何異常動靜。
然後,他的目光才落回身邊。
除了古鏡和血髓晶,他身邊幾乎一無所有。不……還有一樣東西。
他的視線,定格在了蜷縮進來時,被他不經意間帶進岩縫、一直躺在角落陰影裏的那樣事物——
那柄鏽跡斑斑、鎬頭幾乎與木柄鏽蝕在一起的……礦鎬。
這是他從礦道上掙扎逃命時,就下意識緊緊抓在手裏的東西。一路墜河、爬行、逃亡,竟始終沒有丟棄。它幾乎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以至於忽略了它的存在。
此刻,在這絕境之中,這柄破爛不堪、毫無靈異可言的凡鐵,卻莫名地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他伸出手,顫抖着,握住了那冰冷粗糙的木柄。
熟悉的觸感傳來,鎬柄上深深烙印着他掌心的紋路和汗漬,甚至還有早已幹涸發黑的血跡。鎬頭沉重,鏽蝕的金屬氣息混合着黑礦的腥味,撲面而來。
這味道如此熟悉,如此……令人作嘔。代表着無盡的勞役、監工的鞭撻、以及暗無天日的絕望。
他曾無數次幻想過扔掉這該死的鎬頭。
但現在,在這詭異的、遠超礦坑規則的黑暗深處,這柄代表着他卑微出身的鏽鎬,卻帶來了一種荒謬的、令人心安的“真實感”。
它是真實的,沉重的,冰冷的。與他記憶中那個黑礦世界相連,與那些雖然痛苦卻至少“正常”的過去相連。
與那面詭異的古鏡、那顆馴服的血髓晶、那幽藍的目光、詭異的腳步聲和獸骨相比,這柄鏽鎬,反而成了最“可靠”的東西。
他緊緊握住鎬柄,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實實在在的重量。粗糙的木茬硌着掌心,帶來輕微的刺痛,卻奇異地安撫了他狂跳的心髒和緊繃的神經。
他有了一個念頭。
一個瘋狂,卻或許是唯一能打破眼下僵局的念頭。
他不能永遠躲在這個岩縫裏。外面那東西不知何時會再來。他必須主動做點什麼。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恐懼,目光再次投向入口處那截獸骨。
他不能碰那東西。但或許……
他攥緊了鏽鎬,開始用鎬尖,極其小心地、一點一點地,將入口處那截獸骨撥開,推向遠離岩縫的黑暗深處。
骨頭在積塵上滑動,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在這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每一聲都讓韓二狗心驚肉跳,生怕會再次引來那腳步聲。
但他咬着牙,堅持做着這個簡單卻耗費巨大勇氣的動作。
直到那截獸骨徹底消失在白光照射範圍的邊緣,沒入無盡的黑暗裏,他才猛地鬆了口氣,後背再次被冷汗浸溼。
做完這件事,他仿佛耗盡了大半力氣,癱軟下來,喘息着。
但握着鏽鎬的手,卻沒有鬆開。
反而握得更緊。
他低下頭,看着這柄陪伴他不知多久的破爛工具,一個更加清晰的計劃,在絕望中慢慢成型。
他不能坐以待斃。他要出去。
不是盲目地亂闖,而是……挖!
這片礦層如此古老巨大,岩壁並非堅不可摧。他有了這柄鎬頭,有了古鏡照明,有了血髓晶提供氣力……他或許可以,自己挖出一條生路!向上挖,向可能有風流和微光的方向挖!哪怕希望渺茫,也比困死在這裏強!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火種,瞬間點燃了他幾乎熄滅的求生意志。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掃視着岩縫內部的岩壁。很快,他選定了一處看起來相對脆弱、岩層紋理略顯鬆散的角落。
他調整了一下姿勢,雙手緊緊握住鏽鎬的木柄,回憶着礦坑裏無數次重復的動作,調動起體內那縷微弱卻真實的氣感,將其灌注雙臂——
然後,狠狠地一鎬砸了下去!
鐺!
鏽鈍的鎬尖與堅硬的岩石碰撞,發出刺耳的巨響,在狹窄的岩縫裏反復回蕩,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一大片火星濺射開來,瞬間又熄滅在黑暗中。
反震之力順着手臂傳來,震得他虎口發麻,雙臂酸軟,幾乎握不住鎬柄。
岩壁上,只留下一個微不足道的白點,和幾片崩落的碎石屑。
效率低得令人絕望。
但韓二狗眼中卻沒有任何氣餒,反而亮起一絲狠厲的光芒。
有反應!能挖動!
他吐掉震進嘴裏的塵土,再次舉起鏽鎬,不顧手臂的酸麻,又一次狠狠砸下!
鐺!
鐺!
鐺!
一聲接一聲,單調、刺耳、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頑強,開始在這死寂的地下空間裏,笨拙而固執地回蕩起來。
少年咬着牙,汗水很快浸溼了額發,順着臉頰滑落。手臂每一次揮動都沉重無比,體內的氣感在快速消耗。
但他沒有停下。
鏽鎬起落的聲音,成了對抗無邊黑暗和寂靜的唯一戰鼓。
古鏡的白光安靜地照射着那片被不斷敲擊的岩壁,塵灰飛揚。
在這一刻,這柄代表着他痛苦過去的、鏽跡斑斑的礦鎬,其重量,遠超一切。它不僅是工具,更是一種宣言,一種掙扎,一種屬於凡人最原始的、對抗命運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