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設定是南方沿海小城,時間線是在15年左右,不會完全按照現實時間。
那麼,故事開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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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陽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變得溫存而稀薄,像融化了的琥珀,緩慢地流淌在遊樂園色彩斑斕的屋頂。這是個周六的午後,空氣中帶着南方沿海城市深秋特有的、微涼而溼潤的海風氣息。遊樂園裏,那些枝繁葉茂的大葉榕正值換葉時節,黃綠相間的葉片在枝頭沙沙作響,偶爾有幾片旋落,在水泥地上鋪了淺淺一層,踩上去有細微的脆響。
謝以寧坐在“奇幻城堡區”邊緣一張墨綠色的鐵藝長椅上,身上還穿着藍白相間的校服——這是她高三生涯中難得的、未被試卷完全占據的半天。班級組織的秋遊,本意是高考前最後的放鬆,此刻卻成了她沉重的負擔。從上周開始潛伏的感冒,在過山車持續的尖嘯、旋轉木馬永不停歇的叮咚音樂、以及人群混雜的喧囂聲中徹底發作,太陽穴突突地跳着疼,喉嚨幹癢,整個世界都在她眼前緩慢地旋轉、傾斜,仿佛置身於一個失衡的萬花筒。
「以寧,你臉色好白,真的不用我們陪你嗎?」好友黃英蹲在她面前,眉頭緊鎖,擔憂地看着她。
「不用,」謝以寧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感覺連說話的力氣都在流失,「你們去玩吧,我就在這裏歇一會兒,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就好。幫我把口罩拿來。」她指了指放在身旁的背包,聲音因鼻塞而顯得甕聲甕氣。
黃英幫她從包裏翻出幹淨的口罩,仔細替她戴上,又確認了一次:「那我們真的去排‘超級過山車’了哦?聽說要排四十分鍾左右。」
「快去吧,別管我了。」謝以寧揮揮手,看着她們的身影雀躍着匯入熙攘的人流,很快被淹沒在五顏六色的衣服和喧鬧聲中。戴上口罩後,世界的聲音仿佛被蒙上了一層薄紗,只留下模糊的光影和遙遠的喧囂。她將頭靠在冰冷堅硬的椅背上,閉上眼睛,試圖壓制住一陣陣涌上的惡心感和越來越沉重的眩暈。
不知過了多久,一片陰影籠罩下來,擋住了她眼皮上那片令人不適的、晃動的紅色光暈。她費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逆着光,看到一個巨大、毛茸茸的輪廓——一只棕色的卡通熊玩偶,站在她面前。玩偶的皮毛看起來柔軟,但有些地方已經磨損,露出了底下深色的布料,最特別的是它的右耳,有些不自然地耷拉着。玩偶熊微微歪着頭,透過頭套嘴巴處細密的黑色網格,她隱約能感覺到一道專注的、帶着詢問意味的注視。
「你還好嗎?」聲音悶悶的,像是從厚厚的棉絮層後傳來,卻奇異地穿透了她耳中的嗡鳴,帶着一種屬於少年的、幹淨的溫和,還有一種不易察覺的關切。
謝以寧隔着口罩,聲音更顯虛弱無力:「沒事……就是有點頭暈,歇一下就好……」她甚至沒有力氣把一句話說完整。
玩偶熊沒有離開,也沒有再多問。那巨大、覆蓋着絨毛的身軀在她旁邊小心翼翼地站着,保持着一段恰到好處的、不會令人不安的距離。他笨拙地將巨大的熊掌舉着,連接幾個飄向天空的氣球,這個姿勢讓他看起來有些憨態可掬,卻又莫名地散發出一種令人安心的穩定感。他就這樣靜靜地陪着她,像一尊沉默而忠誠的守護雕塑,與周圍流動的歡樂人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幾分鍾的沉默後,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猛地站起身,對着她用力地、清晰地比劃了一個「等一下」的手勢,然後邁着因爲玩偶服而顯得沉重又有些笨拙的步伐,有些匆忙地朝着員工休息區的方向小跑而去,圓滾滾的背影在人群中一顛一顛,很快消失在拐角。
謝以寧看着那背影消失,冰涼的心頭泛起一絲微弱的暖意。在這個人人都在追逐自己快樂的世界裏,一個陌生玩偶笨拙而執着的善意,顯得如此珍貴,又如此不真實。
當他氣喘籲籲地跑回來時,懷裏抱着一個深藍色的保溫杯和一條折疊整齊的灰色毛毯。他拿下套在保溫杯瓶蓋處的一次性紙杯,小心地擰開瓶蓋往紙杯倒着,一股溫熱的白氣嫋嫋升起,在微涼的空氣中格外明顯。他三指托着紙杯遞到她面前,水溫透過杯壁傳來恰到好處的暖意,驅散了她指尖的冰涼。
「喝點熱水,」悶悶的聲音帶着微喘,卻依舊溫和,「會舒服點。」
接着,他將那條灰色的毛毯輕輕展開,披在她肩上,仔細地掖了掖角落。初秋的涼意瞬間被阻隔在外,一種被溫暖緊緊包裹的安全感將她籠罩。毛毯上有一種幹淨的、被陽光曬過的味道。
「靠着我休息會兒吧,」他拍了拍自己毛茸茸、看起來十分柔軟的肚皮,聲音透過玩偶服傳來,帶着令人信賴的沉穩,「玩偶服軟,比靠着椅子舒服。」
這個提議讓她有些遲疑,但劇烈的頭暈和那份不容拒絕的溫柔,以及身體對溫暖的本能渴望,讓她最終還是輕輕靠了上去。玩偶服帶着陽光曬過的幹燥味道,混合着一絲淡淡的、屬於青春的汗味,並不難聞,反而有一種奇異的、讓人安心的生命力。溫水和這份突如其來的守護讓她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撐不住,意識逐漸沉入一片溫暖而黑暗的寧靜海洋。
她最後的記憶,是透過厚厚絨毛傳來的、穩定而有力的心跳聲,咚,咚,咚,像遠方的鼓聲,帶着某種令人安心的節奏,奇異地敲散了周遭所有的喧囂和身體的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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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恢復意識,首先闖入感官的是醫院特有的、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謝以寧費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病房單調慘白的天花板,日光燈管散發着冰冷的光。
「醒了醒了!」黃英的聲音帶着如釋重負的喜悅,在她耳邊響起,「你嚇死我們了!怎麼突然就暈倒了?我們在礦車那邊排到一半,接到電話魂都快嚇沒了!」
謝以寧揉了揉依舊發脹的太陽穴,口罩已經被取下,喉嚨幹得發疼:「我暈了多久?」她的聲音沙啞。
「快一個小時了。是遊樂園的一個玩偶熊發現你暈倒的!」黃英語速很快,描繪着當時的場景,「他特別鎮定,用自己手機叫了救護車,還一直跟到醫院,忙前忙後幫你辦手續,繳費、跟醫生說明情況,直到我們慌慌張張趕回來,他仔細確認了我們是你的同學、看了我們手機裏的合影才肯離開。」黃英頓了頓,補充道,語氣帶着感慨,「他跑得滿頭都是汗,玩偶服的頭套拿在手裏,看起來年紀好小,感覺可能才初中吧?但是特別負責,條理特別清楚。」
謝以寧的心猛地一空,像是失重般往下墜。她連一句謝謝都沒能當面說出口,甚至連對方的臉都沒有看清,只記得那個悶悶的、溫和的聲音,和那只右耳耷拉的卡通熊。
「他……他長什麼樣子?」她撐起身子,急切地抓住黃英的手問。
黃英努力回憶,試圖拼湊出清晰的圖像:「就……挺清秀的一個男孩,眼睛很亮,,眼神特別幹淨。頭發被汗浸溼了,幾縷貼在額頭上。穿着遊樂園的那種淺藍色員工T恤,洗得有點舊了,但很幹淨。個子嘛……不算高,畢竟年紀小,看起來有點瘦,但力氣不小,當時看你暈倒了,好像是他把你背到救護車附近的……」
這個描述依舊模糊,在偌大的城市和茫茫人海中,如同大海撈針。謝以寧靠在病床上,望着窗外點綴着常綠喬木的灰色天空,那份未曾道謝的遺憾,像一顆種子,在她心裏迅速生根發芽,帶着酸澀的滋味。
出院後,這份遺憾非但沒有隨時間淡去,反而愈發清晰。接下來的幾個周末,只要不用補課或參加額外的輔導,她都會獨自一人前往那家遊樂園。她走遍了每一個角落,從喧鬧的主幹道到僻靜的休息區,目光仔細掠過每一個穿着玩偶服的工作人員,試圖找到那只特征鮮明的、右耳耷拉的卡通熊,或者那個有着明亮眼睛和幹淨眼神的清瘦少年。
她曾在“夢幻旋轉杯”旁邊守候,看着笨拙的熊貓玩偶與孩子們合影;她曾在“海盜船”下駐足,觀察着威武的海盜玩偶賣力地表演;她甚至循着記憶,回到當初暈倒的那張長椅附近徘徊,期盼着奇跡發生。然而,一次又一次,希望燃起又熄滅。那只特別的熊和那個少年,仿佛只是她暈眩時的一個幻夢,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也嚐試過走進遊客服務中心,向工作人員詳細描述了那天的情況和那只特別的玩偶熊,甚至提到了右耳耷拉的細節。工作人員在電腦上查詢了片刻,最終只是不耐煩地揮揮手,語氣敷衍:「我們這的玩偶服都長差不多,每天上班的人也不固定,流動性大得很,找不到的。以後自己注意身體,別給人家添麻煩。」
希望徹底破滅。高三的生活很快被更加密集的試卷、習題和考試填滿,像洶涌的潮水,幾乎要將她淹沒。只有在深夜,當她終於放下被汗水浸得微潮的筆,揉着酸脹的手腕望向窗外寂靜的夜空時,那個“玩偶熊少年”的影子才會悄然浮現——那個在暈眩和冰冷中給予她支撐的毛茸茸身影,那個悶悶的卻異常溫和的聲音,那份不求回報的、純粹的守護。這份記憶,帶着初冬陽光的暖意和無法言說的遺憾,成了她高壓枯燥的高三生活中,一個隱秘而溫柔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