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當姜璃緩步來到錦繡苑時,但見前院廂房已化作焦土,雕花窗櫺燒得只剩框架。
雖未波及主屋,但到底一夜破敗。
忠勇侯鐵青着臉立在廢墟間,對披着外袍的姜婉厲聲質問:
“好端端的,怎會走水?”
姜婉盯着那片焦黑的廢墟,眼前浮現的盡是昨夜姜璃在火光中那張似笑非笑的臉。
直到這時,她幾乎能斷定:這把火,怕是與姜璃脫不了幹系。
可她無憑無據,若此刻貿然指控姜璃假借祭奠之名行縱火之實,非但無人會信。
反倒會讓父親覺得她這個親生女兒對生母還沒有姜璃這個賤人重視。
思慮再三,姜婉死死咬住下唇,終究將昨夜種種盡數咽回腹中:
“女兒……”
她適時抬起朦朧淚眼,嗓音裏帶着恰到好處的哽咽,
“昨夜,女兒思念娘親,在院中焚紙祭奠時,許是夜風將火星吹到了柴堆……”
她緩緩跪倒在焦土之上,刻意露出纖細脆弱的脊背,像只受驚的小鹿:
“還請父親責罰。”
聽到姜婉突然提及自己難產而亡的白月光,侯爺神色驟然一軟。
再對上那張酷似故人的面容,已到嘴邊的斥責盡數化作一聲輕嘆:
“罷了,你也算是一片孝心……日後小心些吧。”
而在無人注意的角落,立在陰影裏的侯夫人死死攥着帕子,眼中閃過一絲怨懟——
因爲她再次意識到——
無論自己如何伏低做小地討好,在這對父女心中,她終究比不上那個死了十幾年的女人。
這時,姜璃故意上前,語氣真摯得令人動容:
“父親,幾日後女兒便要入宮面見皇後娘娘。若娘娘問起,這御賜的府邸爲何不過幾日就走水……”
說着,她恰到好處地停頓了一瞬,眼波流轉間盡是惶恐,
“女兒是該如實稟報,還是該……設法幫忙遮掩?”
忠勇侯聽出了她話裏的威脅意味,一臉厭惡地從齒縫間擠出一聲冷笑:
“收起你那些下作心思,想要什麼,直說便是!”
姜璃唇畔浮起清淺笑意,眸光卻似出鞘寒刃:
“女兒的要求再簡單不過——從今往後,我在這侯府裏的一應待遇,需與姐姐分毫不差。”
她將“分毫不差”四字在齒間細細碾過,每個音節都帶着錚錚回響。
忠勇侯額角青筋暴起,拳頭在袖中攥得骨節發白,終是從牙縫裏迸出兩個字:
“依你!”
姜璃立即趁勢追擊,語速輕快:
“女兒來時見攬月閣臨水照花,景致最是清雅,往後女兒便住那兒吧。”
說完,她眼波流轉,又添一記軟刀,
“另則,我見姐姐院中配有兩個大丫鬟、兩位管事嬤嬤,女兒這兒卻只有綠竹和陳嬤嬤撐着。餘下的人手……”
她故意頓了頓,欣賞父親逐漸鐵青的臉色:
“女兒想自行采買兩個貼心的人,還請父親撥些銀兩。也省得勞動母親費心調配。”
說罷,她盈盈一拜,目光卻灼灼盯在忠勇侯臉上。
剛立下承諾的侯爺騎虎難下,只得將氣撒到侯夫人身上:
“還不快支給她!”
話音剛落,姜璃好似生怕他反悔般,立即屈膝行禮,嗓音清越:
“女兒拜謝父親恩典。”
達到目的的少女霎時眉眼生輝,竟主動親昵地挽住侯夫人的手臂:
“有勞母親爲女兒操心了。”
這般嬌憨姿態,仿佛方才寸步不讓的談判從未發生。
待沉甸甸的銀袋剛入手,她當即鬆開手臂,頭也不回地朝着身後的綠竹狡黠一笑:
“走,咱們去見見故人!”
綠竹聞言,瞬間明白姜璃的用意,兩眼放光地跟上。
……
春香樓前,客流如織的喧囂恍如隔世。
不過一日光景,姜璃再踏足此地,竟覺廊檐下掛的胭脂紗燈都透着陌生。
老鴇遠遠瞥見一道清豔的身影,忙堆起滿臉諂笑迎了上來。
可細看之下,那笑意卻未達眼底——
自上次綠竹被強行要走後,她再見這位脫籍的花魁,總難免多藏了幾分戒備。
“姑娘如今是貴人了,怎的得空回來看我這老婆子?”
她邊說邊用眼風掃視着姜璃身後,好似這位昔日的搖錢樹又要在自己身上剜肉。
姜璃豈能不知她心思?
卻故意蹙起眉,手指輕輕挽住老鴇的手臂,瞬間變回那個倚在欄杆邊喂人吃蜜糖的頭牌:
“好媽媽,你可得幫幫女兒。”
老鴇聞言,內心頓時警鈴大作,一臉警惕地看向姜璃:
“你這孩子,又想怎樣?”
對方如臨大敵的模樣瞬間逗得姜璃咯咯笑:
“媽媽,你這是怎麼了?”
“女兒不過是覺得侯府羹湯油膩得嗆喉,夜夜想着郝嬤嬤做的杏仁酪……”
她尾音裹着甜膩,指尖卻暗中壓住了對方欲抽回的手腕。
見老鴇神色鬆動,姜璃趁勢將溫軟的臉頰貼了過去:
“還有那灶下幫廚的丫頭紅綃,媽媽也一並賞了我吧?”
她指尖輕輕勾住老鴇衣襟上垂落的流蘇,像個討糖吃的孩子,
“女兒怕……若沒她燒火,那杏仁酪便不是那個味兒了。”
說着,她突然用絹帕掩唇輕咳,眼尾洇出一抹淒楚的淺紅,
“好媽媽,求你了,若再吃不到這口念想……女兒怕是要相思成疾了。”
聽清姜璃想要的不過是一個毀容的灶下婢與一位老邁的廚娘,老鴇緊繃的肩膀終於鬆懈了下來。
可她到底害怕姜璃又想白拿,眼珠滴溜溜地轉向姜璃腰間的繡囊,試探道:
“呃……這兩人雖不頂用,但到底也是樓裏使慣了的……”
語氣裏的計較呼之欲出。
姜璃行事向來磊落,上次強行帶走綠竹時,既已承諾往事翻篇,自然不會再故技重施。
於是,她笑得坦蕩:
“媽媽放心。該給的贖身錢,一分都不會少您的。”
她當即從袖中取出銀袋,“啪”地按在桌上。
碎銀聲響裏她眸光清亮如雪。
可轉眼間,她又開始搖着老鴇的手臂撒嬌:
“只不過……女兒才回家,月例銀子還沒影呢,好媽媽,您可不能坐地起價。”
“等女兒在侯府站穩腳跟,一定回來好好孝敬您。”
老鴇被這招攪得心尖發軟,又想到上次姜璃的鐵腕手段,頓時沒了要價的興致。
於是,也狀似親昵地回握住她的手,一語雙關地嘆道:
“罷了,誰讓你這丫頭從小就知道怎麼戳媽媽我的心窩呢!”
“那灶下婢留在灶房也是晦氣,您肯帶走,倒是她的造化!”
“至於郝嬤嬤,她看着你長大,便——依了你吧!”
說着,老鴇接過銀兩,掂了掂,還算滿意。
這才將兩張身契塞進姜璃的手中。
就這樣,不過半柱香的工夫,姜璃便領着二人踏出了春香樓。
臨出門時,姜璃忽然回眸,對着身後的老鴇盈盈一拜:
“女兒多謝媽媽成全。”
老鴇攥着尚帶着體溫的銀袋立在門前,才發現:
臨別時的這一拜,竟不同於往日的虛情,倒顯出幾分真心來。
剛想開口,卻見那抹絳色身影已沒入長街燈火。
在她身後,綠竹小心翼翼地攙着郝嬤嬤蹣跚前行。
紅綃始終低垂着頭,用碎發遮掩着左臉的疤痕。
四人單薄的影子被朝陽拉得細長,怎麼看,都顯得有些落寞。
老鴇第一次對姜璃生出一種憐憫來,
“哎,到底也是個可憐人!回去還不知道是怎樣的光景呢……”
而果不其然——
姜璃幾人行至巍峨的侯府朱門前,剛抬起手準備叩門,便被身後突如其來的陣仗驚得怔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