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轎子停在江府側門。與城南舊坊的破敗喧囂不同,這裏是城北達官顯貴雲集之地,青磚高牆,石獅肅立,連空氣都仿佛凝滯着一種無形的威壓與靜謐。門楣上“江府”二字鐵畫銀鉤,在秋日疏淡的陽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澤。

江浸月下了轎,府內管家早已率衆仆役垂手恭候在門內,鴉雀無聲。見他進來,齊齊躬身,動作整齊劃一,連衣袂摩擦的聲響都微不可聞。江浸月目不斜視,徑直穿過前庭。庭院深深,古樹參天,布置得極盡雅致,一草一木皆見章法,卻也冷清得沒有半分煙火氣。他的腳步落在平整的青石甬道上,幾乎聽不見聲音,緋色官袍的下擺拂過地面,留下一道轉瞬即逝的、威嚴而孤清的影子。

他沒有去正堂,也沒有回書房,而是轉向府邸更深處的東暖閣。那是他平日獨自處理機密事務、罕見客人的地方。

暖閣內,地龍燒得恰到好處,驅散了秋寒,空氣中浮動着淡淡的、清苦的檀香,與書卷陳年紙墨的氣息混合。臨窗一張巨大的紫檀木書案,案頭除了必要的筆墨紙硯,只擺着一盆葉色深碧的蘭草,亭亭而立,更添寂寥。四面皆是頂天立地的書架,塞滿了各種典籍卷宗,有些書脊上的字跡已模糊難辨。

江浸月揮退了所有侍從,連貼身伺候茶水的丫鬟也沒留。厚重的雕花木門在他身後無聲合攏,將外間一切徹底隔絕。

暖閣內只剩下他一人。

方才在轎中,在書肆後院維持的、那副無懈可擊的冰冷面具,仿佛被這絕對私密的空間悄然融化了一絲邊緣。他走到書案後,並沒有立刻坐下,而是立在窗前,望着窗外庭院裏一棵葉子已掉得七七八八的老槐樹。陽光透過光禿的枝椏,在他臉上投下細碎、晃動的陰影,讓他過分蒼白的臉色顯出幾分疲憊的真實。

良久,他才緩緩轉身,在寬大的太師椅中坐下。身體靠近椅背,一個極其細微的鬆懈姿態,幾乎難以察覺。他抬手,用力按了按眉心,指尖冰涼。

閉目片刻,再睜眼時,眼底深處那抹揮之不去的倦色依舊,但所有的情緒波動都已沉澱下去,重新歸於深潭般的平靜。他從袖中取出那份關於北境糧草的卷宗,還有另一份今早剛從通政司送來的、關於江南鹽稅新政推行的奏報,攤在面前。

朱筆提起,蘸墨,落下。字跡依舊清峻工整,批閱意見條分縷析,切中肯綮。仿佛他只是一個勤於政務、心無旁騖的閣臣,城南舊茶鋪的血腥、詔獄深處的喘息、宮門口武將的憤怒質問、還有袖中那塊冰冷的殘符…都與這暖閣,與他筆下的字句,毫無幹系。

時間在靜謐中流逝,只有筆尖劃過宣紙的沙沙聲,偶爾夾雜着書頁翻動的輕響。

窗外日影漸斜。

忽然,筆尖一頓。

江浸月正批閱到一份地方官員請求增加北境某處軍堡修繕款項的折子。理由寫得冠冕堂皇,數據卻有些經不起推敲。他的目光在“該堡位於黑山隘口東北三十裏,據報牆垣多有損毀,恐冬雪壓垮”一行字上停留了片刻。

黑山隘口…東北三十裏…

他放下筆,身體微微前傾,從左手邊書架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抽出一卷顏色明顯比其他卷宗更舊、邊緣磨損得厲害的牛皮紙地圖。地圖很大,他將其在案上小心鋪開一部分。正是北境,特別是漠北與中原接壤區域的詳細輿圖。上面用不同顏色的朱砂和墨筆標注着密密麻麻的符號、路線、駐軍點。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緩緩移動,掠過風鳴谷的位置——那裏被用暗紅色的朱砂畫了一個圈,旁邊有細小的注記。然後,指尖向北,再向東,精準地落在“黑山隘口”,又向東北移動大約三十裏…那裏,地圖上原本該有一個小小的、代表廢棄軍堡的三角符號,此刻卻是一片空白,只在邊緣有極淡的、幾乎被磨掉的墨跡殘留。

江浸月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記得這個地方。不是從任何官方文牘上,而是從三年前,他秘密前往北境,在靠近大同的一處荒僻驛站,從一個重傷瀕死、自稱是風鳴谷幸存老卒的口中聽到的零碎囈語。那老卒神志不清,反復念叨着“黑山…東北…廢堡…影子…銀子…”。

當時他只當是傷兵胡話,並未深究,只在地圖上順手記了一筆,後來便忘了。此刻,這份請求修繕的折子,卻突兀地指向了這個早已被朝廷遺忘、在地圖上幾乎消失的角落。

是巧合?

他重新拿起那份折子,仔細看落款和具奏官員的職銜——大同府經歷司經理,一個微不足道的從七品小官。這樣的官員,怎麼會突然關心一個遠在邊境、早已廢棄的軍堡?又怎會如此精準地提到“冬雪壓垮”這樣的細節?除非…他親眼見過,或者,有人讓他“看見”過。

江浸月指尖無意識地在那個地名上敲了敲。

陸沉舟當年被伏擊的地點,距離黑山隘口並不算太遠。風鳴谷事後,朝廷也曾派人勘查,結論是遭遇大隊胡騎突襲,力戰不敵。但其中疑點,江浸月從未盡信。

這廢棄的軍堡…會不會是另一個線索?一個被忽視的,可能藏着當年那場“意外”另一面真相的線索?

而這個線索,此刻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小官,用一份請求修繕的折子,遞到了他的面前。

是有人想借他的手去查?還是…想試探他是否知道什麼?

江浸月緩緩靠回椅背,目光落在輿圖那片空白處,幽深難測。

就在這時,暖閣外傳來極輕的叩門聲,三長兩短,是他與心腹侍衛約定的暗號。

“進來。”

侍衛推門而入,反手關緊,快步走到書案前,壓低聲音:“爺,宮裏剛傳出的消息,未經通政司,直接遞到司禮監的。”

江浸月抬眼。

“陛下午後小憩醒來,單獨召見了郭奉郭侍郎,在養心殿談了將近半個時辰。郭侍郎出來時,臉色…不大好。”

郭奉?刑部侍郎,詔獄實際的主事者之一。皇帝單獨召見,談了這麼久…

“具體內容不知,但養心殿當值的小太監偷偷傳出兩句話。”侍衛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只剩氣音,“一句是陛下問‘陸沉舟可還硬氣?’,郭侍郎答‘冥頑不靈’。另一句…陛下似乎嘆了口氣,說‘骨頭硬,朕知道。但有些事,硬骨頭也得給朕撬開,尤其是…’。”

侍衛頓了頓,抬眼看了看江浸月的神色,才繼續道:“尤其是…‘與東宮舊物有關的’。”

東宮舊物!

江浸月攏在袖中的手,驀地攥緊。指尖深深陷進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卻不及心頭那驟然掀起的驚濤駭浪。

東宮…端肅太子!

陛下果然在懷疑,陸沉舟之事,與已故的端肅太子有牽連!他在借郭奉的手,逼問的恐怕不止是通敵叛國,更是當年那些被掩蓋的、與東宮勢力相關的秘辛!陸沉舟曾是端肅太子頗爲賞識的年輕將領之一,雖然那時職位不高,但…

所以,這才是陛下一定要陸沉舟親口認罪,甚至不惜賜下“恩典”也要撬開他嘴的真正原因?而郭奉,恐怕領到的,也不僅僅是審訊通敵案那麼簡單。

那自己呢?陛下突然將賜死之事交給他,是真如表面那般,因爲他是陸沉舟的政敵,立場“公正”,還是…也是一種試探?試探他這個在端肅太子死後才得以迅速攀升的新貴,對舊事知道多少,態度如何?

甚至…陛下是否已經察覺,那半塊失蹤的兵符,可能與自己有關?

無數念頭電光石火般閃過,江浸月面上卻依舊沉靜如水,只有眼睫極細微地顫動了一下。

“還有,”侍衛補充道,“盯着茶鋪的兄弟回報,約莫一個時辰前,有個生面孔的貨郎在附近轉悠,趁人不備,往茶鋪門縫裏塞了樣東西,像是折疊的紙片,手法極快。咱們的人沒敢當場去取,怕暴露。現在那紙片應該還在原處。另外,宮裏那個小太監,申時初又出現了,在茶鋪對面的巷口和一個賣炊餅的低聲說了幾句話,給了點銅錢,然後離開。賣炊餅的…是咱們早先布下的暗樁,但從未啓用過,宮裏的人怎麼會找上他?”

紙片?新的傳遞?宮裏的人聯系他的暗樁?

江浸月心頭那根弦繃得更緊。茶鋪果然還沒徹底廢掉,還有人在活動,而且手段更加隱秘,甚至可能…滲透到了他以爲安全的暗線。宮裏那個小太監的行爲也越發詭異,不像是單純監視,倒像是在…傳遞或接收某種信息。

這潭水,比他預估的,還要深,還要渾濁。各方勢力犬牙交錯,線索真假難辨,每一步都可能踩中陷阱。

他必須更快,更謹慎。

“知道了。”江浸月聲音平穩,聽不出絲毫異樣,“兩件事:第一,想辦法,不引起任何注意,把茶鋪門縫裏那紙片取回來。第二,查那個賣炊餅的暗樁,最近三個月所有接觸過的人,事無巨細。尤其是…是否與宮裏任何人有過來往,哪怕只是看似偶然的碰面。另外,啓用另一條線,查郭奉最近除了陛下,還私下見過誰,尤其是…與宮中內侍、侍衛統領,或者…已故端肅太子昔日府中屬官有關的人。”

“是!”侍衛領命,正要退出。

“等等。”江浸月叫住他,目光重新落回案上那份關於廢棄軍堡的折子,和攤開的北境輿圖上。他沉默了片刻,指尖輕輕點在那片空白處。

“還有,查這個大同府經歷司的經歷,王儉。查他履歷,家世,最近一年的行蹤,銀錢往來,與京中哪些人有聯系。特別是…是否與兵部,尤其是武庫司的舊人,或者…與北境軍中某些已退役、或調離的將領,有過交集。”

“是。”

侍衛退出,暖閣重歸寂靜。

江浸月獨自坐在寬大的書案後,身影被窗外漸濃的暮色勾勒得有些模糊。案頭燭火尚未點燃,室內光線昏暗,他臉上的表情也隱在陰影裏,看不真切。

只有那雙眼睛,在昏暗中依然亮得驚人,像是冰層下燃燒的幽火。

東宮舊物…黑山廢堡…宮中暗線…郭奉的秘密使命…還有袖中這塊越來越燙手的殘符…

所有的線索,似乎都開始朝着一個更龐大、也更危險的核心收束。

而陸沉舟,無疑是解開這個核心最關鍵,也最脆弱的那把鑰匙。

陛下在逼供,郭奉在拷打,其他勢力在窺伺、攔截、甚至可能滅口。

他能做的,必須做的,是在這把鑰匙被徹底毀掉,或者被其他人強行扭斷之前…

江浸月緩緩抬起手,指尖再次觸碰到袖中那堅硬冰冷的輪廓。

他需要再見陸沉舟一面。

不是以賜死欽差的身份。

而是…以另一種方式。

暮色徹底吞沒了暖閣的最後一縷天光。他沒有喚人點燈,只是靜靜地坐在黑暗裏,像一尊沒有溫度的玉像,等待着某個時機的到來。

夜色,如期降臨,籠罩皇城,也籠罩着詔獄深處那個不知是否能熬到天明的人。

梆子聲遙遙傳來,在寂靜的深夜裏顯得格外清晰,已是三更。

江浸月依舊坐在東暖閣的黑暗裏,案頭燭火未燃,只有窗外廊下偶爾晃過的燈籠微光,透過窗櫺,在他臉上投下斷續、黯淡的暈痕。他維持着那個姿勢很久了,久到仿佛要融入這片沉寂的夜色。袖中殘符的輪廓被體溫焐得不再那麼冰冷,卻似乎更沉重了幾分。

指尖在紫檀木光滑的扶手上輕輕劃過,感受着木料細膩的紋理。他在等待,也在權衡。侍衛去取茶鋪門縫裏的紙片,查王儉、查暗樁、查郭奉…這些都需要時間。而詔獄裏的陸沉舟,最缺的恐怕也是時間。

不能再等了。

他忽然站起身,動作輕捷,沒有發出絲毫聲響。走到牆邊一排書架前,手指在第三層靠右數第七本書脊上按了一下,又轉到另一側,推動一個看似裝飾的青銅獸首。

輕微的“咔噠”聲過後,書架無聲地向內滑開一尺,露出後面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暗門。門內漆黑一片,散發着淡淡的、陳年塵土和石料的氣息。

江浸月沒有絲毫猶豫,側身而入。暗門在他身後悄然合攏,書架恢復原狀,暖閣內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暗道不長,向下傾斜,台階上積着薄灰。空氣不流通,有些窒悶。盡頭是另一扇不起眼的木門,推開,外面是江府後花園一處假山石的背面,藤蔓掩映,極爲隱蔽。這裏是江府內連管家都未必知曉的隱秘出口。

秋夜寒露重,園中草木蕭瑟,假山石影幢幢。江浸月已換下顯眼的緋色官袍,穿着一身毫無紋飾的玄色勁裝,外罩同色披風,兜帽拉起,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他像一抹真正的影子,融入夜色,幾個起落,便悄無聲息地翻過府邸後牆,落在外面一條僻靜無人的小巷裏。

沒有帶任何隨從。

夜間的京城實行宵禁,但總有些地方,有些路徑,對某些人是開放的,或者說,是可以被“忽略”的。江浸月對這座皇城的脈絡了如指掌,避開巡夜的兵丁和打更人,專挑最黑暗、最曲折的角落穿行。玄色身影在鱗次櫛比的屋脊牆垣間時隱時現,迅捷如風,沒有引起任何注意。

不到兩刻鍾,他已來到距離詔獄不遠的一處廢棄貨棧。貨棧背靠一段年久失修的老城牆,牆根雜草叢生,堆滿瓦礫。他伏低身體,目光如電,掃視四周。確認無人後,迅速接近城牆一處坍塌形成的缺口,矮身鑽了進去。

缺口內是一條狹窄、潮溼的暗道,應是早年修建城牆時留下的排水溝或工匠通道,早已廢棄。暗道內空氣污濁,腳下溼滑。江浸月卻似對這裏極爲熟悉,屏住呼吸,在絕對的黑暗中,憑借記憶和極微弱的氣流變化,快速向前移動。

大約走了百來步,前方隱約傳來微弱的光線和…水聲?還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着潮黴和某種草藥氣味的怪味。

暗道盡頭豁然開朗,竟是一個不算太小的天然石穴,一側有地下暗河流過,水聲潺潺。石穴壁上插着幾支燃燒了一半的牛油蠟燭,光線昏暗搖曳。穴中竟另有乾坤——靠牆堆着些簡陋的木架,上面擺着瓶瓶罐罐,地上鋪着幹草,還有個冒着嫋嫋熱氣的藥爐子,一個頭發花白、衣衫襤褸的老者,正佝僂着背,用一根木棍小心翼翼地攪動着藥爐裏的東西。

那老者聽見動靜,頭也不回,嘶啞着嗓子道:“這鬼地方,三更半夜的,除了你這不要命的小子,還有誰來?”

江浸月摘下兜帽,露出面容,對着老者的背影,恭敬地行了一禮:“莫老先生,深夜打擾,情非得已。”

被稱爲莫老先生的老者這才慢吞吞轉過身。他臉上皺紋深如溝壑,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銳利,像是能洞穿人心。他上下打量了江浸月一番,嗤笑一聲:“情非得已?我看你是嫌命長。詔獄那地方,也是你現在能沾的?還這副打扮…怎麼,江閣老當膩了,想嚐嚐做鬼的滋味?”

語氣不恭,甚至帶着嘲諷,但江浸月臉上並無慍色,反而又行了一禮:“確實有事,需借老先生此地一用,並請老先生相助。”

莫老頭哼了一聲,用木棍指了指石穴另一側,那裏堆着些亂七八糟的雜物,隱約能看到後面石壁上有幾道深深的縫隙。“老規矩,自己弄。動靜小點。我這兒剛配好一爐‘醉生夢死’,可經不起嚇。”

“多謝。”江浸月不再多言,走到那堆雜物前,熟練地挪開幾個破筐,露出後面石壁上幾道不起眼的裂縫。他湊近其中一道最細的裂縫,側耳傾聽。

裂縫那頭,隱約傳來壓抑的、痛苦的呻吟,鐵鏈拖曳的聲響,還有獄卒模糊的喝罵。是詔獄刑房的方向,但距離陸沉舟的單獨囚室,應該還有一段距離。

他需要更精確的位置。

江浸月從懷中取出一個扁平的牛皮小包,打開,裏面是幾根長短不一、極細的銅管,還有一小截蠟燭和火折子。他將最長的那根銅管一端小心插入另一道略寬的縫隙,調整角度,另一端湊近耳邊。

銅管傳音。

微弱的聲音被放大、過濾,變得清晰了一些。他凝神細聽,捕捉着特定的聲源——沉重的呼吸,偶爾夾雜着嗆咳和悶哼,那節奏…是陸沉舟。

他果然還活着,但狀況顯然更糟了。聽那呼吸聲,時急時緩,胸腔似有雜音,恐怕是刑傷引發了內症。

江浸月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放下銅管,又從牛皮小包裏取出一個更小的瓷瓶,拔開塞子,倒出一點近乎無色的粘稠液體,塗抹在石壁裂縫邊緣。然後,他將那截短短的蠟燭點燃,燭火湊近塗抹過液體的石壁。

奇異的景象出現了。石壁局部竟微微變得有些透明,仿佛一層極薄的琉璃,能模糊看到對面的光影晃動——那是詔獄甬道裏火把的光芒。這是莫老頭獨門秘制的“透石水”,效力短暫,且對石質有要求,但在此刻,足夠了。

江浸月透過這短暫形成的“窗口”,觀察着對面。光影晃動,人影幢幢。可以看到兩個獄卒拖着什麼東西(或許是受刑的犯人)走過。更遠處,是通往陸沉舟那間獨立囚室的岔道口,守着兩個佩刀的獄卒,正靠着牆打盹。

時機稍縱即逝。“窗口”很快恢復成普通的石壁。

江浸月熄滅蠟燭,將所有東西收回懷中。他轉向正在小心翼翼將藥爐裏墨綠色藥汁舀進陶罐的莫老頭。

“莫老,可有能暫時吊住性命、壓住內傷咳血,且不易被察覺的方子?”江浸月問,聲音壓得很低,“最好…能摻在尋常傷藥或食物裏。”

莫老頭動作一頓,抬起眼皮,那雙銳利的眼睛盯着江浸月:“給裏面那小子用的?”他朝裂縫方向努了努嘴。

江浸月默認。

莫老頭咧嘴,露出稀疏發黃的牙齒,笑得有些森然:“嘿,有意思。外面都傳江閣老恨不得生啖其肉,沒想到…暗地裏倒是菩薩心腸。怎麼,怕他死得太快,你還沒玩夠?”

江浸月面色不變:“他不能現在死。”

“是不能死,還是…你不想他死?”莫老頭眼神玩味,但也沒再追問,轉身在一個沾滿污漬的木架上翻找起來,瓶瓶罐罐碰撞叮當響。半晌,他摸出兩個小紙包,又從一個瓦罐裏刮了點黑乎乎的膏體,用油紙胡亂包了,遞給江浸月。

“白的,摻水或摻粥裏,一次指甲蓋那麼多,能鎮咳鎮痛,護住心脈十二個時辰。黑的,外敷,對刑傷化膿有奇效,氣味大,得想法子遮掩。膏體是‘龜息散’,微量,能讓人脈息變得極弱,像快死了,但實際吊着一口氣,最多六個時辰。用法你清楚,量多一分真能送人歸西。”

江浸月仔細接過,貼身藏好,又從袖中取出幾張銀票,放在旁邊一個還算幹淨的石台上。“有勞莫老。另有一事請教。”

“說。”

“莫老可還記得,三年前,端肅太子薨逝前後,太醫院或京城名醫中,可有人突然離職、失蹤,或…行爲異常?尤其是,擅長診治外傷、毒症,或精通金石藥劑之人。”

莫老頭攪動藥爐的手停了下來,整個人仿佛凝固了一瞬。石穴內只剩下暗河流淌的汩汩聲和蠟燭燃燒的嗶剝聲。他緩緩轉過身,那雙總是帶着譏誚和渾濁的眼睛,此刻竟射出一種近乎銳利的光芒,死死盯住江浸月。

“端肅太子…”他重復了一遍,聲音嘶啞幹澀,“你問他做什麼?”

“只是有些舊事不明,想尋些線索。”江浸月語氣平靜。

莫老頭沉默良久,才緩緩道:“老頭子我躲在這地老鼠洞裏,外面天翻地覆也與我無關。不過…你既然問起。”他走到石穴角落,在一個破木箱裏翻找了半天,掏出一本邊緣破損、沾滿污漬的舊冊子,隨手扔給江浸月。

冊子封皮無字,裏面是些雜亂的記錄和藥方草圖,字跡潦草。

莫老頭指着其中一頁,上面用一種特殊的暗紅色墨水(看起來像幹涸的血)記錄着幾行字,旁邊畫着一種奇特的三葉草圖案。“看看這個。”

江浸月接過,就着燭光細看。那幾行字記錄着一種叫做“離魂蔓”的罕見毒草的特性、產地,以及…一句沒頭沒尾的話:“東宮急索,丙辰年亥月,王太醫驗後,再無音訊。”

丙辰年亥月…正是端肅太子病重到薨逝的關鍵月份!王太醫…太醫院當時確有幾位王姓太醫。

“這冊子…”

“一個老友的,”莫老頭打斷他,眼神復雜,“他以前在太醫院混過幾天,後來…死了。死前托人把這玩意兒帶給我,說是留着或許能保命。我看了,也沒看出個所以然,就扔這兒了。”他頓了頓,盯着江浸月,“小子,端肅太子的事,是宮裏最碰不得的禁忌。沾上一點,就是萬劫不復。你如今位極人臣,何必自尋死路?”

江浸月合上冊子,遞還給莫老頭,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多謝莫老提點。只是有些事,不是不想碰,就能躲開的。”他將冊子放回石台,連同銀票一起,“這個,或許對莫老那位故友的死因,是個線索。”

莫老頭看着那冊子和銀票,沒說話,只是眼神更加幽深難測。

江浸月不再耽擱,重新戴上兜帽,對莫老頭點了點頭,轉身再次沒入那條潮溼的暗道。

莫老頭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許久,才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喃喃自語:“又是一個…不知死活的。這京城的天,怕是真的要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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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浸月循原路返回,一路無話。回到江府東暖閣時,剛過四更。他迅速換回常服,將夜行衣物藏好,又檢查了一下從莫老頭那裏拿來的藥包。

剛在書案後坐定,門外便傳來侍衛壓抑着激動的聲音:“爺,東西取回來了!”

“進。”

侍衛快步走入,反手關門,從懷中取出一個用油紙嚴密包裹的小小紙卷,邊緣平整,毫無褶皺,顯然取得極爲小心。“就在茶鋪門楣與牆壁的夾縫裏,塞得很深,若非事先知道,絕難發現。”

江浸月接過,展開油紙。裏面果然是一張折疊整齊的紙條,質地普通,是市面上最常見的竹紙。他小心展開。

紙上只有寥寥兩行字,是用一種極其工整、卻刻意模仿市井粗人筆跡的炭筆寫的:

“黑山廢堡,丙辰舊檔。欲知端肅事,問卜城西‘鶴年堂’。”

黑山廢堡!果然與那折子,與北境輿圖上的空白處對上了!丙辰舊檔…丙辰年,正是端肅太子薨逝那年!而“鶴年堂”…

江浸月瞳孔驟縮。

鶴年堂,京城西郊一家頗有名的醫館,坐堂的老大夫姓沈,醫術精湛,尤其擅長調理疑難雜症和舊傷,在達官貴人和江湖人中都有些名氣。更重要的是,他隱約記得,這位沈老大夫,早年似乎…曾在太醫院供職過一段時間,後來不知何故離開了。

紙條上沒有落款,字跡也是僞飾。但信息指向如此明確,幾乎就是遞到他眼皮底下的線索。是陸沉舟的人?還是…別的勢力,想借他之手去查?

“城西鶴年堂,立刻去查。”江浸月沉聲道,“查沈大夫的底細,尤其是丙辰年前後在太醫院的經歷,爲何離開,離開後與哪些人有過來往。要快,但要隱秘,絕不能打草驚蛇。”

“是!”侍衛應下,又道,“還有一事,爺讓查的王儉和那個暗樁賣炊餅的,已有初步回報。”

“說。”

“王儉,大同府經歷司經歷,祖籍湖廣,科舉出身,爲人謹慎,官聲尚可。但近半年來,其家中賬目似有異常,多出幾筆來歷不明的銀錢,數額不大,但與他俸祿不符。經手銀號的夥計隱約記得,存銀的人操北地口音。另外,約兩月前,王儉曾告假旬日,理由是回鄉祭祖,但根據驛路記錄,他並未南返,反而…往西北方向去了數日。”

西北方向…大同就在西北。他是去了黑山廢堡附近?

“至於那賣炊餅的暗樁,”侍衛繼續道,“查了他近三個月接觸的所有人,大部分都是街坊熟客,無甚特別。唯獨有一人,約莫二十天前,曾在他收攤後,單獨買過他剩下的幾個炊餅,多給了些錢,還與他閒聊了幾句。根據描述,那人身形瘦小,面白無須,說話聲音尖細…很像宮裏出來的。”

又是宮裏的人!二十天前…那時陸沉舟尚未下獄,但朝中風向已緊。宮裏就有人開始接觸他的暗樁了?是偶然,還是早有預謀的布局?

江浸月心念電轉。宮裏的人,紙條,鶴年堂,黑山廢堡,端肅太子…這些碎片似乎正在被一條無形的線串聯起來。

“繼續盯緊王儉,查清那幾筆銀錢的最終來源,以及他西北之行的確切目的和所見所聞。那個宮裏的人,想辦法畫出影圖形,查清是哪個宮、哪個衙門出來的。”江浸月迅速下令,“另外,啓用我們在詔獄最深處的那顆釘子,找機會,把這兩包藥,”他拿出莫老頭給的白藥粉和黑藥膏,“混入陸沉舟的傷藥或飲食中。小心,絕不能暴露。”

“是!”

侍衛領命而去。

暖閣內再次剩下江浸月一人。他拿起那張炭筆紙條,又看了看,然後湊近燭火,將其點燃。火苗舔舐紙張,迅速卷曲、焦黑、化爲灰燼。他將灰燼碾碎,撒入筆洗之中。

紙上的信息他已牢牢記在心裏。

黑山廢堡,丙辰舊檔,鶴年堂沈大夫…

端肅太子之死,陸沉舟之獄,那半塊兵符,還有陛下諱莫如深的態度…這一切的核心,似乎都指向五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病逝”。

而他現在,正握着開啓這核心秘密的幾把鑰匙之一。

窗戶外,天色已透出隱隱的灰白。

五更天了。

江浸月走到窗前,推開一道縫隙。深秋清晨凜冽的空氣涌進來,帶着露水和塵土的味道。遠處皇城的輪廓在漸亮的天光中逐漸清晰,巍峨,沉默,仿佛一頭蟄伏的巨獸。

新的一天即將開始,朝堂之上,暗流之下的博弈,也將進入新的階段。

他需要去鶴年堂。

但不是現在,也不是以江浸月的身份。

他需要更多的準備,也需要…等待一個更合適的時機。或者,創造這樣一個時機。

他關上窗,轉身回到書案後。案頭,那盆蘭草在晨光微熹中舒展着葉片,靜謐安然。

江浸月伸手,指尖輕輕拂過蘭草細長的葉片,動作近乎溫柔。然而,他的眼神卻冰冷如霜,銳利如刀。

“沈鶴年…”他低聲念出那個名字,仿佛在掂量着這個名字背後可能隱藏的重量。

棋盤上的棋子,已越來越清晰。

而執棋的手,也需要落得更穩,更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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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25-12-07

沈驍小說全文

《罪城迷霧:七日追凶》中的沈驍是很有趣的人物,作爲一部懸疑腦洞類型的小說被用戶10376623描述的非常生動,看的人很過癮。《罪城迷霧:七日追凶》小說以139418字連載狀態推薦給大家,希望大家能喜歡看這本小說。
作者:用戶10376623
時間:2025-12-07

罪城迷霧:七日追凶番外

《罪城迷霧:七日追凶》是“用戶10376623”的又一力作,本書以沈驍爲主角,展開了一段扣人心弦的懸疑腦洞故事。目前已更新139418字,喜歡這類小說的你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用戶10376623
時間:2025-12-07

京圈太子爺要選妃,我和假千金誰都看不上他後續

如果你喜歡女生生活小說,那麼這本《京圈太子爺要選妃,我和假千金誰都看不上他》一定不能錯過。作者“安辰許”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一個關於陸承洲的精彩故事。本書目前完結,趕快開始你的閱讀之旅吧!
作者:安辰許
時間:2025-12-07

林厭蘇霖小說全文

《我靠獻祭一切,走上成神之路》中的林厭蘇霖是很有趣的人物,作爲一部東方仙俠風格小說被綺花燭天描述的非常生動,看的人很過癮。“綺花燭天”大大已經寫了192910字。
作者:綺花燭天
時間:2025-12-07

我靠獻祭一切,走上成神之路完整版

強烈推薦一本備受好評的東方仙俠小說——《我靠獻祭一切,走上成神之路》!本書以林厭蘇霖的冒險經歷爲主線,展開了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作者“綺花燭天”的文筆流暢且充滿想象力,讓人沉浸其中。目前小說已經更新192910字,喜歡這類小說的你快來一讀爲快吧!
作者:綺花燭天
時間:2025-1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