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土必須死。
這個念頭，在又一次因血玉簡功法反噬帶來的經脈劇痛中，變得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晰和迫切。
林厭蜷縮在石屋角落，冷汗浸透了裏衣，指甲在堅硬的地面上摳出幾道白痕。丹田內那團灰黑氣旋像一頭飢餓的困獸，瘋狂沖撞着，傳遞出幾乎要將他理智焚毀的飢渴。
他剛剛才汲取了王煥的血氣不久，但這股力量帶來的反噬和空虛感卻來得更快、更猛。
他知道，自己需要新的“材料”，而且間隔會越來越短。
王煥是第一個，但絕不能是最後一個。
他需要一個更安全、更隱蔽的目標。
阿土的身影，那個在礦洞木棚前憨笑、對着破布偶自言自語的年輕雜役，清晰地浮現在他腦海中。
完美。
無親無故，性格憨傻，看守廢棄礦洞這種近乎流放的職責，消失一段時間也不會立刻引起注意。
最重要的是，阿土足夠“幹淨”——一個沒有修爲、心思簡單的凡人雜役，他的血氣或許不夠“精純”，但足夠“安全”，不會像王煥那樣留下難以消化的殘念和怨毒。
殺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緩緩淹沒了所有雜念。
這一次，不能再有礦洞那夜的猶豫。他要做的，是精心策劃一場“意外”。
不是粗暴的擊殺，那樣會留下痕跡，會引人追查。
他要的是阿土自己“走”向死亡。
他開始更頻繁、更隱蔽地觀察阿土。他發現阿土每隔三天，會在午後去後山一處較遠的清泉打水，因爲近處的溪流最近變得有些渾濁。
那條小路偏僻，會經過一段陡峭的、長滿青苔的山崖邊緣。那裏人跡罕至。
一個計劃在腦中成形。
他需要和阿土建立一點“聯系”，一個合理的、能讓他“偶然”出現在那條路上的借口。
機會在一個略顯悶熱的午後到來。林厭提前等在了阿土去清泉的必經之路上，手裏拿着一本破舊的《南疆草木略》，那是從藏書閣借來，爲了更符合他偶爾“鑽研”靈草的僞裝。他裝作辨認路邊野草的樣子。
遠遠地，阿土挑着兩個空木桶，哼着荒腔走板的調子，慢悠悠地走了過來。
看到林厭，他愣了一下，隨即露出標志性的憨厚笑容，笨拙地行禮：“林、林師兄。”
林厭抬起頭，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和一絲溫和：“是阿土啊，去打水？”
“嗯！前面的溪水渾了，管事讓去後山泉眼打。”阿土老老實實地回答。
“後山泉眼？可是‘碧鱗泉’？”林厭合上書，狀似隨意地問。
“對，對！就是那兒！”阿土連忙點頭。
“巧了，”林厭微微一笑，笑容裏沒有絲毫溫度，但僞裝得極好，“我正想去找幾株‘碧鱗泉’附近才有的‘水霧草’，聽說對調理內息有些微效，一直沒尋到。不知可否與你同路？我也順道幫你看看路。”
阿土受寵若驚。
在他簡單的認知裏，這位林師兄雖然沉默寡言，但看起來斯文和善，偶爾遇見還會對他點點頭，已經是難得的“善意”。
如今竟然主動提出同行幫忙，簡直讓他有些手足無措。
“好、好啊！謝謝林師兄！”
阿土憨笑着，連忙讓開道路。
林厭點點頭，走到阿土身側稍前一點的位置，引着路，有一搭沒一搭地問着阿土看守礦洞的瑣事，語氣平和。
阿土毫無心機，問什麼答什麼，甚至還主動說起木棚裏偶爾會有老鼠偷吃他的幹糧，他養了只瘸腿的野貓幫忙抓鼠之類的話。
林厭耐心地聽着，偶爾附和兩句，目光卻在前方道路和兩側地形上逡巡。
他在計算距離，觀察那塊預想中長滿溼滑青苔的崖邊岩石的位置。
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葉，灑下斑駁的光影。
山路漸陡，一側是爬滿藤蔓的山壁，另一側則是逐漸陡峭、被樹木遮擋視線的斜坡。
再往前不遠，就是那段最危險的路段——路寬不足三尺，外側是長年受泉眼溼氣浸潤、生滿厚厚青苔的岩壁，下方則是亂石嶙峋、深達數丈的陡坡。
“阿土，小心些，這段路滑。”
林厭適時地提醒，語氣裏帶着關切。
“嗯嗯，俺曉得！”
阿土挑着空桶，走得很小心。
越來越近了。
林厭放緩了腳步，與阿土幾乎並行。
他的心跳平穩，靈識卻如同最精密的工具，捕捉着阿土的每一次落腳，每一次呼吸，以及腳下溼滑苔蘚的微妙溼度。
就是這裏。
外側岩壁有一塊突兀的、被青苔完全覆蓋的岩石，像一個潛伏的陷阱。
下方斜坡被茂密的灌木和亂石遮擋，從路上看去，只覺得幽深。
林厭微微側身，似乎是要讓阿土走到前面，更方便他觀察路邊可能存在的“水霧草”。他的手臂“無意間”輕輕碰到了阿土挑着的扁擔後側。
力道極輕，角度極其刁鑽。
但就在那一瞬間，林厭指尖一絲微不可察的、冰冷陰鬱的灰黑靈力悄然彈出，精準地擊打在阿土左腳即將踏下的、一塊本就有些鬆動的、滿是溼滑苔蘚的石塊邊緣！
“哎——！”
阿土只覺腳下一滑，那塊石頭猛地鬆動！
他本就挑着擔子，重心不穩，驚呼聲剛出口，整個人就向外側傾倒！
扁擔和水桶脫手飛出，他揮舞着手臂，試圖抓住什麼，但抓到的只有溼滑黏膩的青苔！
“小心！”
林厭的驚呼適時響起，他臉上瞬間布滿了“驚駭”和“焦急”，猛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阿土。
但他的手指，只是“恰好”錯過了阿土揮舞的手腕，指尖僅僅擦過了阿土的衣袖。
“啊——！”
阿土的慘叫伴隨着滾落聲瞬間遠去。他的身體撞在岩壁上，又彈開，翻滾着跌下陡坡，沿途撞斷灌木的聲音和悶響接連傳來，最終歸於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靜，只有幾只受驚的鳥雀撲棱棱飛起。
林厭站在崖邊，喘息着，臉上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蒼白和“後怕”。
他探頭向下望去，茂密的植被遮擋了大部分視線，只能隱約看到散落的木桶碎片和阿土那件灰褐色衣服的一角，靜止在幾塊突出的嶙峋亂石之間，顏色暗沉，像是潑灑的污跡。
沒有動靜。
他耐心地等了片刻，靈識小心翼翼地向下探查。
反饋回來的，是生命氣息迅速消散直至徹底寂滅的冰冷過程。
沒有掙扎，沒有呼救，只有墜落帶來的瞬間終結。
成了。
一場完美的“意外”。
路滑失足，不幸墜崖。
唯一的目擊者，是恰好同行、並試圖施救卻未成功的“林師兄”。
林厭緩緩直起身，臉上的驚駭和焦急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靜。
他拍了拍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整理了一下剛才因爲“急切”而略顯凌亂的衣襟。
心裏沒有波瀾，沒有王煥死前那種被怨念沖擊的不適，只有一種冰冷的、完成任務般的輕鬆。
看，多麼幹淨。
他甚至“努力”救過了。
他轉身，沒有再看崖下一眼，沿着來路不疾不徐地返回。
走到岔路口時，他停下腳步，臉上重新浮現出慌亂和沉重，朝着外門執事堂的方向快步走去。
“執事！執事師兄！不好了！看守礦洞的阿土，他……他失足掉下後山懸崖了！”
他的聲音帶着恰到好處的顫抖和焦急，將一個“目睹慘劇、驚魂未定”的弟子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執事堂很快派了人前去查看。林厭作爲“目擊者”和“同行者”，被仔細詢問了事情經過。
他描述的細節完美無缺：同路去碧鱗泉，阿土走在前面，路滑，自己出聲提醒，阿土腳下石頭鬆動，自己試圖拉拽未果，眼睜睜看着他摔下去……
語氣中的自責和後怕，讓詢問的執事都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世事無常，非你之過”。
現場勘查的結果也支持“意外失足”的結論。溼滑的苔蘚，鬆動的石塊，陡峭的斜坡，散落的木桶碎片，以及崖下找到的、已經不成形狀的阿土的屍體。
一切都很合理。
阿土的死，就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深潭，在雜役院底層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漣漪，很快便平息下去。
一個無足輕重的雜役，一次不幸的意外，僅此而已。
甚至有人私下議論，說阿土傻人有傻福，死得幹脆，沒受什麼苦。
沒有人懷疑到林厭頭上。他在衆人眼中，只是一個運氣不好、目睹了慘劇的普通外雜役弟子，甚至還因爲試圖救人而得到了一絲微不足道的同情。
夜深人靜，林厭再次潛入地窖。
阿土的屍體已經被簡單收殮，等待雜役堂統一處理，多半是火化或埋入亂葬崗。
但對他而言，這具已經開始僵冷的軀體，依舊蘊含着尚未徹底消散的、他所需要的“材料”。
過程比王煥那次順利得多。
阿土只是凡人，血氣平和微弱，幾乎沒有殘念抵抗。
灰黑色的氣旋貪婪地汲取着這最後的生命精元，體積再次膨脹，核心的血色愈發凝實。
力量感充盈着四肢百骸，之前反噬的劇痛和經脈的刺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掌控力量的饜足。
沒有怨恨的沖擊，沒有混亂的記憶碎片。只有一種……空洞的“飽腹感”。
林厭看着阿土那即使在死後依舊殘留着一絲憨厚茫然表情的臉，心中一片漠然。
看，多簡單。
多幹淨。
他甚至覺得，自己找到了一條更“好”的路。
不直接沾染血腥，不留下把柄，只是……巧妙地引導命運，讓那些本就卑微如草芥的生命，“自然”地走向終結，然後，由他來接收那最後一點微不足道的“饋贈”。
這算殺人嗎？
他問自己。
不算吧。
他只是沒有伸手去拉而已。
路是他自己滑的，石頭是自己鬆的。
是意外。
完美的邏輯。
自欺欺人，卻足夠讓他那日益冰冷黑暗的心，維持住最後一點搖搖欲墜的、名爲“人性”的薄冰。
他清理了地窖，將阿土殘留的衣物碎片與其他“廢棄物”一起處理掉。
回到石屋，他盤膝坐下，感受着體內增長的力量和暫時平息的飢渴。
窗外的月光冷冷清清。
蘇霖已經有好些天沒出現了。
或許她已經離開了百草園，回到了她本該屬於的內門光華之中。
這樣也好。
那縷清暉，如今照在他身上，只會讓他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己靈魂上的污跡，那比黑暗本身更難以忍受。
他只需要在這條自己選擇的路上，繼續走下去，變得更加強大，更加……“幹淨”地，獲取所需。
阿土是第一個“意外”。
但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林厭緩緩閉上眼睛，開始運轉那已然變得愈發陰邪的功法。灰黑的氣旋在丹田內緩緩旋轉，帶着新汲取的血氣，和他心中那片不斷擴張的、冰冷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