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劃推進得比林厭預想的更快,也更險。
他散播的流言如同無形的毒瘴,在戒嚴帶來的高壓氛圍中迅速滲透。
孫乾的名字開始頻繁出現在竊竊私語裏,伴隨着“半夜對着廢料堆說話”、“眼神直勾勾像要吃人”、“窩棚附近總有怪味”之類的悚然描述。
這些半真半假的傳聞,經由一張張被恐懼攫住的嘴加工、放大,再反饋到孫乾耳中,成了壓垮他本就搖搖欲墜理智的最後一根根稻草。
林厭不再滿足於遠程施壓。
他開始在深夜進行更危險的“投喂”。
他將那些收集來的、帶着陰冷血腥氣的“證物”碎屑,用廢棄的油紙包着,像投擲毒餌一樣,遠遠地拋進孫乾窩棚附近的廢料堆裏,或者卡在窩棚那扇破門勉強能稱之爲門檻的縫隙下。
他甚至在一次極度冒險的嚐試中,利用夜色和一陣突如其來的疾風,將一小撮混合了自身微量陰寒靈力的、散發着鐵鏽和腐朽氣息的粉塵,從窩棚的破窗縫隙吹了進去。
他不知道這些“餌料”是否會被孫乾發現、會引發什麼反應。
但他賭的就是孫乾那疑神疑鬼、瀕臨崩潰的心態——任何一點異常,都會被他那錯亂的感知無限放大。
第三天夜裏,林厭藏在廢料場外圍一處地勢較高的殘破瞭望架陰影裏,像一只蟄伏的夜梟,冷冷地注視着下方那間死寂的窩棚。
子夜時分,窩棚裏傳來壓抑的、仿佛野獸嗚咽般的聲響。
不是咳嗽,而是一種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混雜着痛苦和某種扭曲興奮的呻吟。
緊接着,窩棚的門被猛地從裏面拉開一道縫隙。孫乾那佝僂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沒有提燈,只在手裏緊緊攥着一件黑乎乎的東西。
他的動作帶着一種鬼祟的急促,在慘淡的月光下,像一道扭曲的影子,踉踉蹌蹌地朝着廢料場更深處、那個廢棄滲水坑的方向摸去。
他手裏拿的……似乎正是林厭昨晚投進去的某個油紙包!
林厭的心跳微微加速,不是緊張,而是一種冰冷的期待。他悄無聲息地滑下瞭望架,如同附骨之疽,遠遠綴在孫乾身後。
他要親眼看看,這老廢物會如何“處置”這些“餌料”,這會決定他下一步計劃的走向。
滲水坑邊,孫乾停下腳步,警惕地左右張望。月光下,他的臉慘白發青,眼窩深陷如同骷髏,抓着油紙包的手骨節突起,微微顫抖。
他蹲下身,將油紙包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打開。裏面是那些混合了血跡、陰氣、鏽跡的污穢之物。
孫乾的呼吸驟然粗重起來。他死死盯着那些東西,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他伸出手指,顫抖着,似乎想觸碰,又猛地縮回。
然後,他做出了一個讓林厭都感到意外的動作——他猛地將臉湊近那些污物,近乎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那不是髒污的垃圾,而是什麼令人陶醉的瓊漿玉液!
隨即,他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雙手抱住頭,發出痛苦而混亂的囈語:“不夠……還不夠……血……精元……給我……給我更多的……”
他胡亂地將那些污物連同油紙一起塞進懷裏,又像想起什麼似的,開始在滲水坑邊瘋狂地挖掘,十指很快沾滿污泥,嘴裏念叨着誰也聽不懂的破碎詞句。
林厭遠遠看着,心中了然。
那粗淺的擾神法門和持續的外部壓力,配合這些充滿“暗示”的“證物”,已經在孫乾那脆弱的心神土壤裏,催生出了某種扭曲的“渴望”。
這渴望與血玉簡功法中吞噬的本能或許有微妙相似之處,足以讓孫乾行爲越來越偏激,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渴求着什麼的“魔頭”。
很好。
瘋癲的種子已經發芽,正在畸形成長。但還不夠顯眼,還不夠讓那些執事堂的人“不得不”注意到他。
林厭需要一個更公開的、更具沖擊力的“亮相”。需要孫乾在衆目睽睽之下,做出無法辯駁的、極度異常的行爲。
機會很快就來了。
戒嚴第七日,外門執事堂派來的一位築基期管事似乎對錢執事那邊的緩慢進展有些不滿,決定親自在雜役院進行一次相對公開的“警示訓話”,地點就選在雜役院相對開闊的晾曬場,要求所有不當值的煉氣期雜役和執事必須到場。
這是一個絕佳的舞台。
林厭提前混入人群,站在不起眼的角落。他看到錢執事和幾位煉氣中期的老執事簇擁着那位面容冷峻、身着青色執事袍的築基管事登上臨時搭起的高台。
台下,黑壓壓一片人頭攢動,數千雜役鴉雀無聲,空氣中彌漫着壓抑和不安。
築基管事的聲音帶着靈力,清晰地傳遍全場,無非是強調戒嚴紀律,要求積極舉報線索,警告魔頭必將伏法雲雲。台下衆人噤若寒蟬。
林厭的目光,如同精準的探針,在人群中梭巡。他很快找到了目標——孫乾。這老廢物縮在人群最後方,緊挨着一排堆放雜物的破架子,身體不自然地佝僂着,頭垂得很低,似乎想把自己藏起來。
但他的肩膀在微微顫抖,不時抬起頭,用那雙布滿血絲、眼神渙散的眼睛,飛快地掃一眼高台,又驚恐地縮回去。
就是現在。
林厭深吸一口氣,將自身靈識收束到極致,然後,朝着孫乾的方向,運轉了血玉簡中那擾神法門裏最直接、最強烈的一式——驚魂刺。
這不是實體攻擊,而是一道凝聚了陰寒、恐懼、以及強烈暗示(“暴露”、“被發現”、“他要抓你”、“血……快逃……”)的意念尖刺!
這道意念尖刺極其微弱,混雜在數千人駁雜的氣息和築基管事強大的靈力場中,幾乎不可能被追蹤來源。
但它對於此刻心神如同朽木、又早已被林厭“調教”得異常敏感的孫乾來說,卻無異於一道驚雷!
“呃啊——!”
孫乾猛地發出一聲淒厲不似人聲的尖叫,整個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彈了起來!他臉上的肌肉扭曲,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死死盯着高台上的築基管事,仿佛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事物。
“不是我!我沒有!是它!是它逼我的!血!給我血!!”
他揮舞着瘦骨嶙峋的手臂,語無倫次地嘶吼着,徹底陷入了癲狂。
他猛地轉身,似乎想逃,卻撞翻了身後的破架子,雜物譁啦啦倒了一地。
他不管不顧,手腳並用地在人群中亂爬亂撞,口中發出野獸般的嚎叫,眼神混亂而狂躁,甚至抓起地上一塊碎瓦片,胡亂揮舞着,嚇得周圍的雜役驚叫着四散躲避!
整個晾曬場瞬間炸開了鍋!
“攔住他!”
“孫老鬼瘋了!”
“保護管事!”
錢執事臉色大變,又驚又怒,厲聲喝道。幾名反應快的煉氣中期執事立刻沖下高台,撲向孫乾。
築基管事站在台上,眉頭緊鎖,銳利的目光掃過發瘋的孫乾,又掃過混亂的人群,眼神中閃過一絲疑慮和凝重。
孫乾的瘋狂不似作僞,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癲狂,還有他口中喊出的“血”字……
“拿下!仔細搜查他的住處!”
築基管事沉聲下令。
場面一度混亂。
孫乾雖然癲狂,但煉氣二層的修爲和求生的本能,讓他在幾名執事的圍攻下依舊掙扎了好一會兒,才被徹底制服,用特制的繩索捆了個結實,嘴裏也被塞上了東西,只剩下喉嚨裏嗚嗚的、充滿怨毒和恐懼的悶響。
錢執事親自帶人,在衆目睽睽之下,押着瘋狂掙扎的孫乾,直奔廢料場那間窩棚。
後續的“發現”幾乎毫無懸念。在築基管事的親自監督下,孫乾那個本就肮髒混亂的窩棚被翻了個底朝天。
那些林厭之前投喂的“證物”,那截鏽跡斑斑的金屬殘片,甚至還有孫乾自己一些古怪的收藏,幾塊顏色暗沉、疑似染血的礦石,一些刻畫着扭曲線條的碎骨片,都被一一翻撿出來,擺在衆人面前。
更重要的是,在窩棚最角落、一個被破布掩蓋的坑洞裏,發現了一小堆新鮮的、尚未完全幹涸的暗紅色泥土,散發着淡淡的血腥氣和更加明顯的陰冷邪氣!
那是林厭昨夜特意用一點獸血,混合了自身陰寒靈力,僞造出來的“修煉殘留物”!
當這堆“鐵證”被呈到築基管事面前時,他的臉色徹底陰沉下來。他撿起一點泥土,放在鼻尖輕嗅,又用靈力探查,眉頭越皺越緊。
“邪氣入髓,神智錯亂,藏匿血污……”築基管事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帶着沉重的壓力,“此人即便不是主凶,也定然與那魔頭脫不了幹系!甚至可能……已被魔功侵蝕,成了傀儡或瘋狗!”
他的目光掃過被捆縛在地、兀自掙扎嘶吼的孫乾,又掃過周圍噤若寒蟬、面帶恐懼的雜役和執事們。
“錢執事。”
“屬下在!”錢執事連忙躬身。
“加派人手,嚴加看管此獠!將其單獨囚禁,隔絕內外!待我稟明堂主,再行定奪!”
築基管事頓了頓,補充道,“雜役院戒嚴暫不解除,但可以適當放寬部分區域限制。重點……繼續圍繞此人及其關系網調查!”
“遵命!”錢執事如釋重負,又帶着一絲後怕和興奮。終於有方向了!孫乾這老鬼,果然有問題!
人群漸漸散去,但關於孫乾如何在衆目睽睽下發瘋、窩棚裏搜出血污邪物的消息,卻如同長了翅膀,迅速傳遍了整個雜役院。
孫乾是“魔頭”或“魔頭傀儡”的認知,迅速取代了之前模糊的恐懼,變得具體而猙獰。
林厭隨着散去的人流,悄然離開。自始至終,他臉上的表情都控制得極好——混雜在衆人之中,帶着適度的驚訝、恐懼,以及對執事堂果斷出手的敬畏。
回到石屋,關上門。
寂靜重新籠罩。
他走到水盆邊,慢慢洗淨雙手,仿佛要洗去什麼無形的污穢。
計劃進展順利。孫乾這條瘋狗,已經被成功地驅趕到了聚光燈下,死死咬住了“魔頭”的標籤。
築基管事的態度表明,調查的重點將極大程度地向孫乾傾斜。戒嚴雖未完全解除,但壓力已經轉移。
安全了。
至少暫時安全了。
他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隙。夜色依舊深沉,但遠處廢料場方向,似乎比往日多了幾點晃動的燈火,那是看守孫乾的人。
丹田內的灰黑氣旋,靜靜旋轉,傳遞出一種冰冷的、饜足般的平靜。它不需要立刻進食,這種操控人心、制造混亂、將自身危險轉嫁於人的過程,似乎也能帶來某種黑暗的滋養。
林厭望着窗外那幾點燈火,眼神幽深。
瘋羊不僅入了彀,還被套上了絞索,懸掛在了最顯眼的地方,吸引了所有禿鷲的目光。
而他,這個真正的、隱藏在羊皮下的惡狼,可以暫時收起獠牙,舔舐爪牙,等待下一個……更安全、更隱蔽的狩獵時機。
或者,等待那束光的歸來。
他低頭,摸了摸懷中那枚溫潤的青霖符。
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