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綾沿着熟悉的宮道走向朱允熥居住的偏殿,一路上的太監宮女見到她,雖依舊行禮,眼神卻都帶着幾分驚異,想必那兩記耳光的風聲已經傳開。
但朱綾目不斜視,心中冷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朱允熥的住處比她的更爲偏僻些,殿外守着兩個小太監,見到她來,連忙躬身行禮,神色間有些緊張。
“我弟弟可在裏面?”朱綾語氣平淡。
“在、在的,三爺一直在房中。”
一個小太監忙不迭的回答,不敢有絲毫阻攔。
朱綾微微頷首,徑直推門而入。
殿內光線有些昏暗,彌漫着一股淡淡的藥味和壓抑的氣息。
朱允熥穿着一身重孝,背對着門口,坐在窗邊的書案前,肩膀微微聳動,似乎在低聲啜泣。
聽到開門聲,他受驚般猛的轉過身。
十四五歲的少年,面容與朱綾有幾分相似,更爲清秀,但此刻臉色蒼白,眼圈紅腫。
眼神裏滿是驚惶和未散盡的悲傷,像一只受驚的小鹿。
“姐...姐姐?”
朱允熥之前就得知朱綾病重的消息,想要去看望也被阻止了。
但現在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有些驚訝。
朱綾反手輕輕合上門,隔絕了外面的視線。
並走到朱允熥面前,沒有像往常一樣溫言安慰,而是目光銳利的審視着他。
殿內一時寂靜,只有朱允熥急促的呼吸聲。
“允熥,”朱綾開口了,語氣嚴肅,“這裏沒有外人,你告訴我,父王去了,你就真的只想,也只能在這裏哭嗎?”
朱允熥被朱綾問得一怔,眼神閃爍,下意識避開了朱綾的目光,囁嚅道:“姐姐...我...我心裏難受...父王他...”
“難受的何止你一人!”
朱綾打斷了朱允熥,“你是父王的嫡子,外祖父一脈的指望,如今東宮是誰在主事?呂氏和朱允炆,你我姐弟二人,日後該如何自處,你想過沒有?”
朱允熥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臉色更白了,慌亂的搖頭:“姐姐,別說了...我、我沒想過那些..b皇祖父自有聖斷,我們...我們安心守孝便是...”
“守孝?”朱綾逼近一步,聲音更冷,“守完孝呢?眼睜睜看着本該屬於你的東西,被他人拿走?皇長孫的位置,東宮的繼承權,你就沒有一點想法?”
皇長孫三個字如同驚雷,猛的炸響在朱允熥耳邊。
只見朱允熥被嚇得後退數步,後背撞在書案上,發出哐當一聲輕響。
驚恐萬分的看着朱綾,像是朱綾說了什麼大逆不道、要誅滅九族的話。
“姐姐,慎言,慎言啊!”
“這種話怎麼能亂說,我...我從無此心,從未想過,那是大哥...和.. 和允炆二哥他們...我、我只想平平安安...”
朱允熥開始語無倫次起來,額頭上甚至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整個人縮在那裏,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與世無爭,只求不被注意到。
朱綾看着他這副嚇得魂不附體的模樣,還有剛剛說的話,心中那點微弱的希望之火,徹底熄滅了。
不是裝的。
他是真的懦弱,真的恐懼,真的對那至高無上的位置沒有半分野心,甚至避之如蛇蠍。
呂氏多年的打壓,父親逝去後的無所依傍,已經將他的膽氣和心性磨得一點不剩。
指望着他振作起來,姐弟聯手去爭去鬥,根本是癡心妄想。
他不拖後腿,不被人當槍使,就已經是萬幸。
朱綾定定的看了朱允熥片刻,眼底最後一絲波動歸於沉寂,化作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那嘆息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帶着千斤重量。
“罷了。”她最終只吐出這兩個字,聲音裏聽不出什麼情緒。
沒有責備,沒有鼓勵,也沒有失望,只有一種認清了現實的冰冷平靜。
也不再看瑟瑟發抖的朱允熥,轉身,拉開了殿門。
外面晦暗的天光涌入,照在她單薄而挺直的背影上。
盟友不存在了。
從今往後,這條路,真的只能她一個人走了。
也好。
朱綾邁步而出,將身後那充滿了恐懼和藥味的偏殿,連同那個扶不起的弟弟,一同關在了門內。
孤身一人,便孤身一戰。
......
與此同時。
東宮正殿一側的暖閣內,呂氏剛剛從春和宮哭完回來,正端坐在榻上,手中捧着一盞清茶,眉頭微蹙,聽着下方跪着的兩名宮女的哭訴。
這兩名宮女,正是方才被朱綾掌摑的那兩人,此刻她們臉頰上的紅痕尚未完全消退,眼中含淚,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
“太子妃娘娘明鑑,”左邊那名宮女抽噎着說道,“奴婢們奉娘娘之命,好生照料郡主,勸她靜養,可郡主...郡主她不但不聽,還厲聲斥責奴婢們多管閒事,更是...更是直接動手掌摑奴婢二人!”
說着,委屈的摸了摸自己仍有些紅腫的臉頰。
右邊那名宮女連忙補充,語氣帶着刻意的驚慌:“是啊娘娘,郡主她力氣雖不大,可那眼神...冷得像冰,還說...還說奴婢們是奉命軟禁她,奴婢們萬萬不敢有這等心思啊,郡主她打了人之後,就直接去了三爺那裏,奴婢們攔也攔不住...”
呂氏靜靜的聽着,臉上看不出什麼喜怒,只是端着茶盞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些。
朱綾突然性情大變,還敢動手打她安排的人,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更讓她警惕的是,朱綾脫離控制後,第一時間去找了朱允熥。
他們姐弟二人,到底說了什麼?
待兩名宮女哭訴完畢,暖閣內陷入一片寂靜,只有她們壓抑的抽泣聲。
片刻後,呂氏緩緩將茶盞放在一旁的矮幾上,發出清脆的磕碰聲。
抬眼,目光平靜的掃過兩名宮女,“郡主大病初愈,哀思過度,心神不寧,言行有些失當也是情有可原。你們受了委屈,本宮知道了,下去領些賞錢,好生歇着吧,臉上的傷...仔細敷一敷。”
兩名宮女一愣,沒想到太子妃如此輕描淡寫。
但她們不敢多問,連忙磕頭謝恩,退了出去。
暖閣內只剩下呂氏和她的心腹宮女。
這宮女是呂氏的絕對心腹,也是她的嫁妝。
呂氏臉上的溫和瞬間褪去,染上一層陰霾。
站起身,在暖閣內踱了兩步。
“娘娘,”心腹宮女低聲道:“郡主這般行事,怕是...留不得了?她今日敢打宮女,明日還不知會做出什麼來。若是她在皇爺面前...”
呂氏抬手,止住了她的話頭。
同時眼神閃爍,心中念頭飛轉。
朱綾畢竟是嫡長女,身份擺在那裏,無憑無據,她不能輕易動她。
但是,也不能任由她脫離掌控,甚至...攪亂她的計劃。
“她不是病着嗎?”呂氏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病中之人,心神恍惚,行爲乖張,也是常事,只是,驚擾了聖駕,沖撞了宮規,就不太好了。”
隨後停下腳步,看向心腹宮女,吩咐道:“去,準備一下,本宮要去面見父皇。郡主病重不起,本宮憂心如焚,特去稟明,並...請罪。”
請罪?
心腹宮女先是一愣,隨即明白了呂氏的用意。
這是要以退爲進,搶先一步,在朱元璋面前給朱綾定下病重失儀、不遵宮規的基調。
將朱綾的反抗,扭曲成疾病導致的狂悖行爲,既能撇清自己打壓的嫌疑。
又能進一步坐實朱綾不宜見人、需要靜養的狀況,甚至可能讓朱元璋對朱綾產生惡感。
“奴婢明白了,這就去準備。”心腹宮女躬身應道,快步退下。
呂氏整理了一下衣冠,臉上重新掛上了那副溫婉賢淑,又帶着悲戚的神情。
朝着朱元璋日常處理政務的奉天殿方向走去。
她兒子的地位,無人可以動搖。
誰敢動搖,就弄死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