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宮。
太子東宮的正殿,此刻已是靈堂所在。
越靠近那裏,空氣中的香燭氣息愈發濃重。
白色的帷幔層層疊疊,將往日象征着儲君威嚴的宮殿裝點成一片哀榮的純白。
朱綾一步步走入殿內。
巨大的靈樞停放在正中,前方供奉着香案、長明燈,兩側跪坐着低聲誦經的僧人,檀香嫋嫋。
殿內已有不少守靈的宗室成員,皆身着素服,垂首默立,氣氛莊重而壓抑。
然而,朱綾的出現,引起了一陣細微的騷動。
許多目光或明或暗的投向她,帶着驚訝、憐憫,或許還有幾分審視。
畢竟,這位嫡長郡主病重不起的消息早已傳開,此刻突然現身靈堂,臉色雖依舊蒼白,步履卻異常穩定,與傳聞中大相徑庭。
朱綾對周遭的目光恍若未覺,她的視線徑直投向那具冰冷的靈樞。
心中屬於原主的那份巨大悲傷再次翻涌上來,讓她眼眶發熱,但她強行抑制住了,只是微微紅了眼圈,更顯出一種倔強的哀戚。
朱綾緩步上前,依照禮儀,在靈前鄭重地跪拜、上香。
就在她準備起身,想再多看一會兒,將朱標嫡長女這個身份徹底烙入骨髓時,眼角的餘光瞥見了跪在靈樞左側最前方的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比她略小一歲的少年,同樣一身重孝,身姿挺拔,面容清俊,眉宇間帶着濃得化不開的悲戚,正低頭默默垂淚。
不是朱允炆又是誰?
幾乎是同時,朱允炆似乎也感應到了她的注視,抬起頭來。
四目相對。
朱允炆眼中的悲傷瞬間被極大的震驚所取代。
他沒有料到會在這裏看到朱綾。
在他的認知裏,或者說在他母親呂氏傳遞的信息裏,這位嫡姐應該還臥病在床,氣息奄奄才對。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迎上朱綾那雙深邃的眸子時,所有預備好的台詞都卡在了喉嚨裏。
那眼神,太陌生了。
不再是記憶中那個溫婉怯懦、總是帶着幾分憂鬱和順從的姐姐。
此刻的朱綾,雖然瘦弱,雖然面帶哀容,但脊梁挺直,目光沉靜,裏面沒有淚水,只有一種他看不懂的的堅定。
朱綾將朱允炆那一瞬間的震驚和失措盡收眼底,心中冷笑。
看來,呂氏將她病重的消息封鎖得很好,連這位即將上位的皇太孫都被蒙在鼓裏,或者說,樂於見到她這個嫡長女一病不起。
而且,朱綾作爲女子,對朱允炆是沒有任何威脅的。
但她是常氏所生的嫡長女,呂氏總會打壓她。
“朱綾!”
突然,後面傳來一聲輕喝,將在場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只見呂氏在一衆宮女的簇擁下,快步走入靈堂。
她依舊是一身素服,臉上帶着未幹的淚痕和恰到好處的悲戚,但此刻那雙看向朱綾的眼睛裏,卻充滿了擔憂與責備。
呂氏幾步走到朱綾面前,痛心疾首道:“綾兒,你怎麼如此不懂事,御醫明明囑咐你要好生靜養,不可勞累,不可再受刺激,你身子本就虛弱,若是再出了什麼差池,你讓母妃...讓母妃如何向你父王交代?如何向皇祖父交代?”
呂氏這一招站在道德制高點的指責,若是對着原主,恐怕早已讓對方羞愧難當,泫然欲泣的認錯退下了。
然而,現在的朱綾,只是緩緩轉過身,迎上呂氏那看似關切實則銳利的目光。
“太子妃娘娘。”
朱綾開口,聲音清晰的回蕩在寂靜的靈堂裏。
她沒有稱呼母妃,而是用了更顯疏離和規矩的尊稱。
“御醫是囑咐我靜養,但並未禁止我爲人子女者,在父王頭七之內,於靈前盡最後一點孝心。”
“我身爲父王嫡長女,若因區區小恙,連父王最後一面都不來拜別,不來守這片刻的靈,那才是不孝,才會讓父王在天之靈不得安寧,才會讓皇祖父和天下人恥笑我東宮嫡女不知禮數。”
朱綾字字清晰,句句在理,直接將不孝和失禮的大帽子反扣了回去。
呂氏被噎了一下,臉色微變,沒想到朱綾如此牙尖嘴利。
只能強壓着怒氣,維持着悲戚的表情:“你...你強詞奪理,母妃是擔心你的身子,你若真有個好歹...”
“太子妃娘娘,”朱綾再次打斷她,目光直視着呂氏,淡淡道:“您口口聲聲擔心我的身子,卻在我病重之時,派人嚴守我的房門,連我想見一見胞弟允熥都被阻攔。這究竟是擔心,還是軟禁?”
此言一出,靈堂內頓時響起一片壓抑的吸氣聲。
不少宗室成員都露出了驚疑不定的神色。
軟禁嫡長郡主?
這可是極大的醜聞!
呂氏臉色瞬間煞白,她沒想到朱綾竟然敢在靈堂之上,當着這麼多人的面,直接將這層遮羞布撕開。
“你...你胡說什麼!”呂氏又驚又怒,“那些奴婢是奉本宮之命好生照顧你,是怕你被閒雜人等驚擾,你怎能如此顛倒黑白,污蔑母妃。”
“是不是污蔑,太子妃娘娘心中自然清楚。”
朱綾毫不退讓,她向前微微一步,身高超過呂氏的她,自帶一股無形威壓,“父王屍骨未寒,靈樞尚停在此處,我朱綾今日就站在父王靈前發誓,我所言若有半句虛妄,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敢問太子妃娘娘,您敢嗎?”
朱綾直接發下了毒誓。
目光灼灼,如同利劍,直刺呂氏心底。
古人重誓,尤其是在靈前。
朱綾這般決絕的態度,讓原本還將信將疑的人,心中天平瞬間傾斜。
呂氏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毒誓,還有逼問駭得後退了半步,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嘴唇哆嗦着,那個敢字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她怎麼可能在這種地方發這種誓?
靈堂之內,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着這對名義上的母女在太子靈前劍拔弩張。
朱允炆跪在一旁,臉色比剛才更加蒼白,看着強勢的朱綾和啞口無言的母親,手心沁出了冷汗。
呂氏更懵圈了,這和她認識的朱綾完全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