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的時間,在紫禁城低沉的哀悼氣氛中悄然流逝。
朱綾這一個月來深居簡出,除了必要的祭祀活動,大多時間都在自己的宮苑內讀書、思考。
偶爾憑借朱元璋特許的權力,翻閱一些送至暖閣的非機密文書,對朝局和政務有了更具體的認知。
這日,朱綾再次被傳召至奉天殿暖閣。
踏入暖閣,依舊是那股熟悉的墨香與沉鬱交織的氣息。
朱元璋端坐御案之後,案上奏折堆積如山,他眉宇間的疲憊似乎比一月前更甚。
“孫女給皇爺爺請安。”朱綾恭敬行禮。
“起來吧,一邊站着。”
朱元璋頭也沒抬,只是揮了揮手,隨即拿起一份奏折,隨口問道,“河南布政使司上報,今歲雨水不均,豫西恐有春旱之憂,依你之見,當如何未雨綢繆?”
朱綾心知這是考較又開始了。她略一思索,便沉穩答道:“回皇爺爺,孫女以爲,當立即責成河南都司、布政使司,巡查各地水利設施,疏浚淤塞渠道,檢修堤壩水門。同時,可令戶部酌情預備部分抗旱糧種,若旱情真現,可及時借貸或發放給農戶改種耐旱作物。再者,嚴令地方,不得因可能之旱情而提前加征賦稅,以免民亂。”
朱元璋不置可否,又拿起另一份:“北邊來報,言北元殘部有小股騎兵騷擾邊境,劫掠商隊。兵部請調大同衛一部出塞巡哨,你以爲如何?”
朱綾沉吟道:“小股騷擾,其意在疲我、探我虛實。若大軍輕易出動,勞師動衆,反中其下懷。孫女以爲,可令大同衛加強戒備,多派精幹夜不收深入查探,摸清敵酋動向。”
“同時,可授權邊境將領,組織精銳小隊,以牙還牙,伏擊其騷擾部隊,以震懾之,另,亦可借此機會,整飭邊境衛所軍備,查漏補缺。”
朱綾回答得條理清晰,既有戰略層面的考量,也有具體戰術建議,甚至想到了借機整頓內部。
朱元璋接連又問了幾件涉及漕運、鹽政的事務,朱綾均能依據自己這段時間的了解和超越時代的見識,給出中肯看法。
雖未必盡善盡美,但其思路之開闊、考量之務實,已遠超常人。
朱元璋都沒有反駁,也就證明了朱元璋同意了朱綾的話。
一刻鍾後,朱元璋放下了手中的朱筆,抬起頭,目光深沉的看向朱綾。
“看來,讓你看那些文書,倒是沒白看。”朱元璋緩緩說道,隨即指了指御案一側空着的位置,以及旁邊一小疊待批的奏折,“這些,你來試試。”
朱綾心中猛地一跳!
批閱奏折?
這可是太子才可能觸及的權力核心。
朱綾立刻躬身,語氣惶恐道:“皇爺爺,此乃國之大政,關乎天下民生,孫女年幼識淺,豈敢僭越,萬萬不可!”
“咱讓你試,你就試!”朱元璋語氣強硬,道:“怎麼,剛才侃侃而談的膽子哪兒去了?就批旁邊那幾份,都是些尋常事務,批完咱再看。坐下!”
感受到朱元璋話語中的堅決,朱綾知道推脫不過去了。
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波瀾,只能應道:“是,孫女遵命。”
隨後,朱綾走到御案旁,在那張專門增設的矮凳上坐下,位置恰在朱元璋手邊。
這是原本朱標的位置。
看着眼前那疊代表着帝國萬千事務的奏折,朱綾感覺手心有些冒汗。
小心翼翼的拿起最上面一份,是關於某地請求修繕官道的,仔細閱讀後,斟酌再三,在空白處用清秀的小楷寫下:“工部核議,若確系緊要通道,準其所請,然需明確預算,杜絕虛耗。另,可察沿途是否有可募之民,或可部分以工代賑。”
寫完後,朱綾看了一眼朱元璋。
朱元璋只是掃了一眼,淡淡“嗯”了一聲,未置可否。
朱綾定了定神,繼續拿起第二份,第三份...
批閱得極爲認真謹慎,每一份都反復思量,給出的意見大多中肯務實。或指出關鍵,或提出建議,或強調核查,雖略顯稚嫩,但已然初具章法。
朱元璋看似在批閱自己面前的奏折,但眼角的餘光始終關注着朱綾的一舉一動,看着朱綾時而蹙眉思索,時而奮筆疾書,那專注而沉靜的側臉,在燭光下竟隱隱有了一絲朱標的影子。
暖閣內,一老一少,一君一孫,並肩而坐,共同處理着這龐大的帝國政務。
就在這時,暖閣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和內侍低聲的通傳。
緊接着,朱允炆端着一個精致的食盒,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擔憂與恭順,輕輕推門而入。
“孫兒參見皇爺爺。”朱允炆的聲音溫潤,關心道:“孫兒見皇祖父連日操勞,憂心不已,特命小廚房熬了碗蓮子羹,最是清心寧神,請皇祖父稍作品嚐,保重龍體。”
朱允炆一邊說着,一邊恭敬的走上前,準備將食盒放在御案的空處。
然而,當他抬起頭,目光習慣性的掃向御案旁時,整個人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瞬間僵立在原地。
他看到了什麼?
他那個嫡姐,朱綾,竟然...竟然坐在那張原本屬於他父王朱標的位置上。
那張緊挨着皇爺爺御案的矮凳
而且,她的面前,赫然攤開着幾份奏折,她手中甚至還握着一支朱筆,筆尖的紅色在她纖細的指間顯得格外刺眼。
批閱奏折?
她在批閱奏折!
朱允炆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他端着食盒的手劇烈的顫抖起來,食盒裏的碗盞發出細微的磕碰聲,在這寂靜的暖閣中清晰可聞。
臉上的擔憂和恭順瞬間凝固,轉而化爲極致的震驚、難以置信。
以及嫉妒!
他日日苦讀,謹言慎行,甚至在父王靈前長跪不起,爲的是什麼?
不就是爲了能得到皇祖父的青睞,能夠接觸到這帝國的權力核心嗎?
可他努力了這麼久,連在旁聆聽政務的機會都寥寥無幾,更別提觸碰這代表至高權柄的奏折和朱筆。
而朱綾!
她一個女子!
她憑什麼?!
憑什麼可以坐在這裏,坐在父王曾經的位置上,做着連他都不敢奢望的事情?!
朱元璋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打擾,不悅的抬起頭,看到僵在原地、臉色煞白的朱允炆,眉頭微蹙:“允炆?何事如此失態?”
朱綾也聽到了動靜,從奏折中抬起頭,看到朱允炆那副仿佛見了鬼的表情,心中了然。
不過,朱綾依舊面色平靜,只是淡淡看了朱允炆一眼,便重新低下頭,繼續審閱手中的文書。
這副全然無視更是深深刺痛了朱允炆。
“皇...皇爺爺...”朱允炆的聲音幹澀發顫,他極力想控制,卻怎麼也壓不住那份驚惶,“孫兒...孫兒只是...只是...”
朱允炆目光不受控制的再次瞟向朱綾,還有她面前的奏折,想問又不敢問,那副模樣狼狽至極。
朱元璋看着他這副不成器的樣子,再對比旁邊沉穩專注的朱綾,心中不由得更生出一股煩悶與失望。
揮了揮手,語氣淡漠:“知道了,蓮子羹放下吧。咱與你姐姐正在處理政務,若無他事,你先退下吧。”
‘處理政務’四個字,如同重錘,再次砸在朱允炆心上。
朱元璋親口承認了!
他承認朱綾是在與他一起處理政務!
“是是,是...孫兒...孫兒告退。”
朱允炆魂不守舍的放下食盒,連禮數都差點忘了,踉蹌着退出了暖閣。
就在他的一只腳剛剛邁過門檻,身後卻傳來了朱元璋的聲音。
“這蓮子羹,咱現在沒胃口,綾兒,你批閱奏折辛苦了,端去,你把它吃了吧。”
你把它吃了吧...
這幾個字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朱允炆的耳膜,穿透他的心髒。
暖閣內,朱綾平靜的起身,對着朱元璋的方向微微躬身:“謝皇爺爺賞。”
語氣聽不出太多波瀾。
朱綾看了一眼那碗依舊溫熱的蓮子羹,然後拿起羹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清甜軟糯的滋味在舌尖化開,但她知道,這碗羹真正的滋味,是權力,是認可,是朱元璋毫不掩飾的偏向。
而朱允炆已經回去東宮向呂氏告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