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台上的無影燈,亮得刺眼。
林序微微眯着眼,額頭上滲出的細密汗珠立刻被一旁的護士輕柔拭去。他手中握着的電凝刀穩定得如同機械臂,在放大鏡提供的清晰視野下,精準地處理着腦組織深處一根異常脆弱的血管。
“吸引器。”他的聲音透過口罩,顯得有些沉悶,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冷靜。
器械護士立刻將工具遞到他的手邊,動作流暢,沒有絲毫遲疑。整個手術室裏,只有儀器規律的滴答聲和手術器械細微的碰撞聲,氣氛凝重得如同結冰的水。
這是一台高難度的腦動脈瘤夾閉術,患者動脈瘤的位置刁鑽,緊貼着重要的神經中樞,稍有不慎,後果不堪設想。但主刀的林序,是市一醫院神經外科最年輕、也最被寄予厚望的副主任醫師,以精準、穩定和敢於挑戰極限而聞名。
此刻,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這片方寸之地上。時間的概念變得模糊,他的世界裏只剩下血管、神經和那個亟待處理的致命動脈瘤。他的動作輕柔而迅捷,每一個步驟都經過千錘百煉,如同最精密的舞蹈。
終於,那枚比米粒還小的動脈瘤夾被完美放置,截斷了血流,解除了這枚隱藏在顱內的“不定時炸彈”。林序輕輕吐出一口憋了許久的濁氣,緊繃的肩膀微微放鬆下來。
“接下來,交給你了。”他對身旁的第一助手說道,聲音裏帶着一絲手術成功後的疲憊與滿足。
助手鄭重地點了點頭。林序退後一步,脫下染血的手套,扔進一旁的醫療垃圾桶。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一旁,默默注視着助手進行後續的縫合工作,確保萬無一失。
這是他的習慣,也是對生命的負責。
透過手術室的玻璃窗,他瞥了一眼牆上的電子鍾。下午三點二十七分。一場持續了六個多小時的高強度手術,幾乎耗盡了他的心神。一股強烈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涌來,他現在只想回到自己的休息室,喝口水,閉上眼,讓過度運轉的大腦暫時停機。
離開手術室,消毒水的氣味依舊縈繞在鼻尖,但濃度淡了許多。長長的走廊空曠而安靜,只有他的腳步聲在光潔的地板上發出清晰的回響。偶爾有相熟的護士向他點頭致意,他也只是微微頷首回應,此刻他實在沒有多餘的精力寒暄。
他的休息室在走廊的盡頭,一個不算大,但足夠安靜和私密的空間。推門進去,熟悉的布置讓他緊繃的神經稍稍鬆弛。他走到洗手台前,用冷水用力搓了搓臉,試圖驅散那股深入骨髓的疲憊。冰涼的水刺激着皮膚,讓他精神微微一振。
他抬起頭,看着鏡中的自己。臉色有些蒼白,眼下帶着淡淡的青黑,但那雙眼睛依然銳利,透着屬於醫生的冷靜和理性。他倒了杯溫水,走到窗邊,看着樓下醫院花園裏稀疏的人影。
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然而,就在他仰頭喝水的瞬間,眼角的餘光無意中掃過桌面,瞳孔猛地一縮。
桌上放着一本他常看的醫學期刊,旁邊是一支他用慣了的鋼筆。一切似乎都沒有異樣。但是……一種極其微妙的感覺,如同細微的電流,倏地竄過他的脊髓。
是位置。
那本期刊和鋼筆的位置,似乎……和他記憶中離開時,有了一絲極其微小的偏差。期刊的角度好像偏了幾度,鋼筆的筆帽也不是完全扣緊的狀態。
他放下水杯,眉頭微蹙。是太累了嗎?產生了錯覺?還是護士進來打掃時無意中碰到的?
他走到桌邊,手指無意識地拂過期刊光潔的封面。這種莫名的“既視感”讓他心頭泛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仿佛在夢裏見過類似的場景。他甩了甩頭,試圖將這荒謬的念頭驅散。連續高強度手術後的精神恍惚,這並不是第一次。
他需要休息。
他脫下白大褂,掛在門後的衣架上,然後走向房間角落那張窄小的單人床。身體接觸到略顯堅硬的床墊時,他幾乎能聽到自己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頭都在發出舒適的呻吟。沉重的眼皮緩緩合上,意識迅速被黑暗與疲憊吞噬。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鍾,也許有一個世紀那麼長。
一陣極其輕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開門聲,像一根細針,刺破了他淺薄的睡眠。
林序的睡眠很淺,這是長期值夜班養成的習慣。那聲音雖然細微,卻足以將他從混沌的邊緣拉回。他沒有立刻睜眼,只是保持着均勻的呼吸,聽覺在瞬間被放大到極致。
有人進來了。
腳步很輕,落地無聲,顯然是在刻意控制。不是護士,護士不會這樣鬼鬼祟祟。也不是同事,同事會直接敲門或者叫他名字。
是誰?患者家屬?小偷?
各種念頭在他腦中飛速閃過,但他依舊保持着沉睡的姿態,只有搭在身側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微微動彈了一下,摸索着身下床單的褶皺。他需要確認來人的意圖。
那腳步聲在門口停頓了片刻,似乎在確認他是否真的熟睡。然後,開始以一種穩定而緩慢的速度,向他靠近。
一步,兩步……
空氣中彌漫開一種無形的壓力,冰冷而粘稠,讓林序的呼吸幾乎停滯。他全身的肌肉都悄然繃緊,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隨時準備暴起。
就在腳步聲抵達他床邊的那一刻,林序猛地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模糊的、逆着光的身影。對方穿着一身不合時宜的、過於寬大的白色外套,連帽罩住了頭部,臉上似乎還戴着口罩,完全看不清面容。只有一雙眼睛,平靜、冰冷,沒有絲毫人類的情感,正居高臨下地注視着他。
林序心中警鈴大作,他想要開口喝問,想要翻身而起制住對方。
但,太晚了。
在他睜眼的瞬間,甚至沒來得及看清對方手中拿着什麼,那只戴着橡膠手套的手就如同毒蛇般迅捷探出。一塊帶着刺鼻氣味的溼毛巾,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口鼻!
是乙醚!而且濃度極高!
強烈的刺激性氣味瘋狂地涌入他的鼻腔,肺部如同被火燒灼。林序奮力掙扎,雙手死死抓住對方的手臂,雙腿用力蹬踹。他的力量不小,但對方的臂膀卻如同鐵箍般,紋絲不動,顯示出驚人的力量和控制力。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的心髒。
他的視線開始模糊,大腦因爲缺氧而陣陣發暈。在意識徹底渙散的前一秒,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凶手。
模糊的視線中,他捕捉到了兩個極其短暫的畫面。
一是對方抬起的手臂,那寬大的袖口因用力而微微滑落,露出一截手腕。在那蒼白的手腕內側,一個暗紅色的、結構奇異的紋身,如同一個扭曲的古老符號,一閃而過。
二是那雙眼睛。自始至終,那雙眼睛都毫無波瀾,冷靜地看着他掙扎,看着他的生命一點點流逝,仿佛不是在殺人,而是在進行一項無關緊要的日常工作。
爲什麼……
是誰……
無數的疑問如同沸騰的氣泡,在他即將黑暗的腦海中炸開,卻得不到任何答案。
徹底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只是短暫的一瞬,又仿佛經歷了漫長的輪回。
林序猛地吸了一口氣,如同溺水之人終於浮出水面,胸口劇烈地起伏着。他一下子從床上彈坐起來,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擂動,幾乎要跳出來。
他驚恐地環顧四周。
熟悉的休息室,熟悉的桌椅,熟悉的窗外光線。他正坐在自己那張窄小的單人床上,身上蓋着薄薄的被子。剛才那驚悚的一幕,那窒息的痛苦,那冰冷的眼神……仿佛只是一場逼真得過分的噩夢。
他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口鼻,沒有任何不適。呼吸順暢,除了因爲驚醒而有些急促外,沒有任何被化學藥物侵害的痕跡。
是夢?
他抬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清晰的痛感傳來。
一切都真實得可怕。可是,那場“夢”也太真實了,每一個細節,那乙醚的氣味,那手腕上的紋身,那冰冷的眼神……
他靠在床頭,大口地喘着氣,試圖平復狂跳的心髒。額頭上再次布滿了冷汗,但這次,不是因爲疲憊,而是源於靈魂深處的恐懼和不解。
他抬起頭,目光茫然地掃過房間,最終落在門後那件掛得整整齊齊的、一塵不染的白大褂上。
窗外,陽光正好,一切如常。
他低聲自語,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原來,只是夢啊……”
但那話語末尾的遲疑,和眼底深處那一抹無法驅散的陰霾,卻預示着,有什麼東西,已經不一樣了。那手腕上驚鴻一瞥的暗紅色紋身,如同一個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混亂的記憶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