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交人員的圈子,沈恪的名字永遠都和“循規蹈矩”“不講情面”這幾個詞綁在一起,從不例外。
我與他在千禧年結成夫妻,到二零零五年,已是第五個年頭。
這五年足夠讓旁人看清,也足夠讓我認命。
我是他妻子,但從來不是那個能讓他破例的人。
在使館的第一個新年招待會,我穿着精心挑選的旗袍,在風中站了許久等他合影。
最後卻只等來他的副手:“沈大使說……場合太正式,您這身不合適。”
在異國我遭遇持槍搶劫,驚魂未定打電話求助他,希望他能幫幫我。
那頭卻只傳來翻動文件的輕響:“我在開會,非緊急情況不得幹擾外交議程,你難道不知道?這種情況你應該先聯系當地警衛隊。”
在戰亂區,我的弟弟做志願者失聯三天,他都不聞不問。
直到我沖進大使館會議室,求他動用衛星電話聯絡當地軍方。
沈恪才推開厚厚的外交備忘錄,看向我:“非建交地區通訊需通過第三國中轉,這是國際公約。”
我語無倫次的哭着說那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況且他去戰亂區做志願者是爲了我。
他只冷冷扔下一句:“別以爲你是大使家屬,就可以使用特權了。”
最後,我當掉了所有嫁妝,其中包括母親留下的玉鐲。
黑市買通運輸車隊找了四天四夜,最後在邊境難民營找到弟弟時,他右腿已經感染潰爛。
我抱着他哭的不能自己,因爲本該是我去的,受傷的也應該是我。
只是......
我情不自禁撫上肚子,那裏孕育着一個小生命。
帶着弟弟回到使館轄區時,他已經撐不住,離我而去。
年輕的助理在門口等我:“夫人,跨境救援許可批下來了,現在我們去哪裏?”
我看着他,突然笑起來,笑到彎腰咳嗽。
我闖進領事保護中心時,沈恪正在進行視頻會議。
他切斷信號,摘下同傳耳機:“宋青,外交重地是你撒潑的地方?跨國救援我已經批下去了,你能不能不要再鬧了?”
話音未落,秘書神色慌張推門而入:“大使,文化交流處的林晚秋記者好像在臨市暈倒了!”
那個冷靜自持的男人,慌忙起身時竟撞翻了椅子。
他抓起加密衛星電話邊跑邊喊:“啓動應急預案,把我的專機航線調出來!”
我追到停機坪時,恰好看見他親自扶着林晚秋落地。
“嗚嗚嗚......那是我最好的閨蜜,她怎麼能想不開?可惜我們跨國友誼,無法聯系,我真的好擔心她......”
“別哭,我帶你去我辦公室,你可以用保密線路聯絡她。”
我看着他們再次登上噴塗外交標識的專機,旋翼刮起的狂風吹散了我懷裏的病歷單。
散落的紙張在跑道上翻滾,像極了從來都只是被他嫌棄、拋掉的我。
原來所有的國際公約與外交準則,都會爲心尖上的人讓出一條緊急通道啊。
外交公寓很大,大到一天走不完,大到沈恪一個月也趕不及見我一次。
外交公寓也很小,小到流言蜚語幾分鍾就傳到我耳邊。
我聽說沈恪爲給她壓驚,托外交信使從巴黎捎來限量版香薰。
又聽說他在醫院守了整夜,親自盯着翻譯每份醫囑。
心口那個窟窿又開始漏風,帶着些刺骨的冷。
其實在嫁給沈恪那年,我就清楚這樁婚姻的底色。
彼時他剛經歷某國政變撤僑,在一場發布會中讓記者嘲諷還未成家。
那之後,外交部領導尋了個由頭見他,拍了拍他的肩:“該成家了。”
使領館區的適齡姑娘們暗自雀躍,畢竟那是外交新星,何況還生得一副清峻儒雅的好皮囊。
我也在名單裏,盡管導師已爲我爭取到聯合國實習機會,我本該出國的。
可那年國慶招待會,他站在國徽下用法語致辭的模樣,深深刻進了我的心間。
相親安排在使館會客室。
沈恪從外交照會中抬頭看了三秒,鋼筆尖在名單上劃了道淺痕:“就這位吧,名字順口。”
婚禮辦得周全。
夜裏他解開禮服領結時,身上還帶着文件櫃裏樟木球的氣味。
“宋青,我的婚姻需要的是穩定、規矩。”他在黑暗裏聲音平穩,“我天生對感情比較淡漠,但是既然我們已經結婚了,我會履行所有丈夫該進的義務,但其他方面,你還是不要抱有不切實際的期待了。”
雖然他這麼說,但我那時信心滿滿。
我曾以爲能用時間慢慢焐熱他這塊玄鐵。
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好像從未對我變過什麼態度。
直到某日看見領事部新年茶話會的照片。
那個永遠挺直如白楊的男人,正微微傾身幫人撿起落地的圍巾。
然後第二張,他對着圍巾的主人笑。
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沈恪也是會笑的這般溫柔的。
也是從那時起,他的身邊出現了一個林記者,林晚秋。
後來,有位外交官的夫人閒聊時與我說,那位林晚秋只是某個殉職的外交官撿來的一個孤女。
他們明明並無任何關系。
可爲什麼她能用他的專用保密線路與國外的閨蜜通話?
爲什麼她總能穿着不合規的改良旗袍出席酒會?
爲什麼每次使館安全檢查,唯獨她的宿舍可以跳過?
我抱着外交條例手冊去爭論,沈恪的鋼筆在文件上沙沙作響:“特殊關懷而已,你就不能善良一些?”
如今,我看着停機坪遠去的航跡雲,忽然想起結婚那晚他說過的話。
原來他不是沒有感情,也不是天生冷淡,只是他的感情通通給了別人。
回去後,我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給我的小姨打去電話,說我要出國,拜托她幫忙辦籤證。
第二件,我向上提交了離婚申請。
理由欄寫着:“因移居國外,意願無國界醫生,已不適合擔任要務人員妻子,申請解除關系。”
電話接通時,對方語氣嚴肅:“根據規定,涉及駐外人員的離婚案需要外交部和組織部聯合審批,預計四十五個工作日內給您答復。”
掛斷電話時,夕陽正穿過使館檔案室的百葉窗。
光斑落在那張鑲金邊的結婚照上。
他佩戴着大使綬帶,我捧着領事認證的婚書,兩人之間隔着鏡框都裝不下的疏離。
我隨手拿了一本書打開,扉頁有沈恪的贈言:“願我們永遠走在正確的軌道上”。
多諷刺。
他早已偏離,如今我也邁出了離開的第一步,與他漸行漸遠。
不需要等太久,我的護照上將不再有“配偶”這個附屬籤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