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廳的浮華喧囂，在陸聿珩帶着沈棲雀走向中心區域時，達到了一個微妙的頂峰。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但在那看似熱鬧的寒暄與笑容之下，無數道目光如探照燈般，或明或暗地聚焦在二人身上。陸聿珩自不必說，他本身就是這權力場中心，一舉一動皆牽引着風向。而今晚，他身邊那位存在感一直稀薄的“陸太太”，也因沈驚霓剛剛的碰壁，以及他親自出面的“維護”，成了衆人審視與揣測的焦點。
沈棲雀能感覺到那些目光，帶着審視、好奇、估量，甚至是毫不掩飾的嫉妒與輕蔑。她維持着低眉順目的姿態，安靜地跟在陸聿珩身後半步的距離，既不刻意疏遠，也不過分靠近，扮演着一個合格且本分的、依附於丈夫的花瓶角色。陸聿珩與人交談時，她只是安靜地立在一旁，偶爾在陸聿珩側身時，配合地接過侍者遞來的酒杯，再轉手遞給他，動作輕柔無聲，眼神溫順，仿佛真的不諳世事，只是這繁華名利場中一道安靜的背景。
可沈驚霓顯然不打算讓她當個安靜的背景板。被陸聿珩當衆無視的難堪，以及對棲雀這位“替身妹妹”竟能站在如此場合的嫉恨，像毒蛇一樣噬咬着她的心。她臉上重新掛上甜美的笑容，挽着周墨墨，在陸聿珩與一位重要合作夥伴談話的間隙，再次湊了過來。
“聿珩哥哥，”她的聲音帶着刻意的嬌嗲，目光卻瞟向棲雀，“剛才是我太高興，見到妹妹一時嘴快，你別生我氣呀。我和墨墨也是真心爲棲雀高興，能嫁給你，真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她說着，還親昵地拍了拍周墨墨的手臂，周墨墨連忙賠笑點頭，目光卻忍不住在棲雀身上流連。
陸聿珩只是淡淡地掃了她一眼，不置可否，繼續與身旁的王董交談起近期的一個地產項目。他的冷漠像一堵冰牆，將沈驚霓刻意營造的熱絡隔絕在外。
沈驚霓臉上笑容微僵，眼底閃過一絲不甘。她目光一轉，忽然提高了一點聲音，像是剛想起什麼似的，對着棲雀道：“對了，棲雀，剛才墨墨還跟我說，最近他們公司有個新項目，涉及海外並購，好像和你之前在國外學的專業有點沾邊？哎呀，說起來我都忘了，你之前在紐約社區大學，是修了金融基礎課的，對吧？”
這話一出，周圍幾位正在交談的賓客，注意力隱隱被吸引了過來。社區大學、基礎課……沈驚霓用最溫柔的語氣，說着最輕慢的話，不動聲色地將棲雀的學歷“普及”開來。在這個非富即貴、動輒常青藤背景的圈子裏，社區大學的出身，無疑是“上不得台面”的代名詞。周墨墨也適時地露出一點訝異和優越混合的表情，仿佛才想起這位“陸太太”的“普通”。
棲雀握着香檳杯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些，指節微微泛白。她抬起眼，長長的睫毛在燈光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眸底一閃而過的冷意。她的目光在沈驚霓那張妝容精致的臉上停留了一瞬，裏面沒有憤怒，只有一種近乎空洞的茫然，還有一絲被當衆提及不光彩過去的、恰到好處的窘迫和難堪。
“是……是的，姐姐。”她垂下眼睫，聲音很輕，帶着細微的顫抖，仿佛被戳到了痛處，“只是很基礎的一些課程，我……我也沒學得很好，早就忘了。” 她微微側過身，似乎想避開這個話題，也避開那些或憐憫或嘲弄的視線，姿態怯弱而無助。
沈驚霓心中冷笑，臉上卻露出“恍然”的表情：“哎呀，瞧我，是不是說錯話了？我只是覺得，聿珩哥哥那麼厲害，你作爲他的妻子，總要多學點東西，也好……嗯，能幫上忙嘛，哪怕是聽聽也好。不像我，雖然在國外是混日子，但好歹也是在正經商學院鍍了金，能跟墨墨聊幾句投資並購什麼的。”
她說着，像是爲了證明什麼，又像是爲了徹底將棲雀踩在腳下，轉頭用帶點撒嬌的語氣對陸聿珩道：“聿珩哥哥，王董，你們剛才是在聊東郊那塊地的聯合開發案吧？墨墨他們公司最近也在關注這個方向，聽他說，這個項目前期風險評估裏，關於當地政策法規的延續性評估，好像有個點挺有爭議的？”
她故意將話題拋向一個相對專業且具體的問題，目光卻若有似無地掃過棲雀，帶着不加掩飾的挑釁。她打定主意，沈棲雀這個只會看“舊雜志”的草包，能懂什麼？在陸聿珩面前，在這種場合下，她就是要讓她徹底淪爲無知的笑柄！
王董聞言，捋了捋胡子，笑着對沈驚霓點了點頭，又對周墨墨道：“哦？周少對東郊項目也有研究？沈小姐說得不錯，確實，新出台的地方環保附加條例，對原評估模型的沖擊不小。我們和陸總也正在商討應對方案。”
陸聿珩端着酒杯，指尖在杯壁上輕輕摩挲，目光沉靜，沒有看沈驚霓，也沒有立刻接話。他似乎只是在認真思考王董的話，並未對沈驚霓的問題置評。但熟悉他的人，如旁邊的特助徐明，卻敏銳地察覺到他周身氣息似乎比剛才更冷冽了些。
“是啊，”周墨墨清了清嗓子，努力拿出專業姿態，試圖融入這場對話，“我們公司的風控部門也做了模型推演，如果嚴格按照新條例，前期的環評成本預估至少要上浮15%，而且審批流程的不確定性增大，可能會影響後續融資的……”
他說得有些生硬，但基本點出了關鍵。沈驚霓聽得眉飛色舞，不時點頭，仿佛這方案是她親自參與的一般，末了，還故作關切地看向一直沉默、似乎被這專業討論嚇到的沈棲雀，柔聲道：“棲雀，你看，這就是商業運作裏的復雜性，可不是看看新聞就能懂的。不過你別擔心，有聿珩哥哥在，這些復雜的事情，都輪不到你操心，你只管安心當你的陸太太就好。”
這話聽起來是體貼，實則字字句句都在譏諷她徒有其表，是攀附陸聿珩的菟絲花。周圍的幾位夫人小姐，已經有人掩嘴低笑起來，眼神裏帶着顯而易見的輕視。
陸聿珩的眉峰，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眼角的餘光掠過身側那個低着頭，手指緊緊絞着裙擺的纖細身影。她似乎完全被嚇住了，肩膀微微瑟縮，像一只誤入猛獸領地的小鹿，茫然無助。心底那絲因她之前“誤打誤撞”看穿數據陷阱而升起的好奇與疑慮，似乎被此刻她過於完美的、符合“草包私生女”形象的表現，又壓下去了一些。是了，也許那真的只是巧合，是“舊雜志”的功勞。眼前這個連大氣都不敢喘的女人，怎麼可能……
就在陸聿珩幾乎要移開目光，準備結束這場無聊對話時——
“姐姐……我，我好像……” 棲雀忽然抬起頭，聲音細若蚊蚋，帶着明顯的顫抖和不確定，打斷了沈驚霓帶着優越感的“安慰”。她的臉頰微微泛紅，眼睛像受驚的小鹿般飛快地看了一眼沈驚霓，又立刻垂下，手指緊張地攪在一起，連指尖都透着一股蒼白，聲音低得幾乎讓人聽不清，“我好像……記得以前在哪裏……看到過……”
沈驚霓嘴角的弧度更明顯了，語氣帶着不耐煩和施舍般的“寬容”：“看到過什麼？棲雀，別亂說話，這不是在家裏，說錯了惹人笑話。”
“是……是在爸爸書房的一本很舊的雜志上……” 棲雀的聲音更小了，頭幾乎要埋到胸口，像是鼓起了極大的勇氣，又帶着濃重的不確定和自我懷疑，斷斷續續地說，“上面好像……有提到過一個國外的案例，就是……就是好像叫什麼……‘政策變更風險前置評估’？還是……‘前置對沖’？我記不太清了……就是說，如果政策有變化，可以在項目前期，用很低的成本，通過購買一種……一種專門的保險，或者期權？來鎖定一部分未來的合規成本……這樣可以降低模型對單一變量，就是那個法規，過於敏感的風險……”
她這段話，說得磕磕絆絆，聲音細弱，中間還夾雜着幾個不太確定的術語，甚至因爲緊張，還“不小心”念錯了一個英文詞組，聽起來十足的外行。但核心意思，卻被她以一種極其笨拙、顛三倒四的方式，勉強表達了出來。
——政策不確定性的風險對沖。
在場但凡對並購和投資稍有了解的人，都瞬間捕捉到了她話語裏那個一閃而過的、極其關鍵且專業的核心概念。而且，她提到的“專門保險”和“期權”，正是應對此類政策風險的幾種常用金融工具之一，雖然在大型並購案中不常作爲主選，但在某些特定情況下，不失爲一種巧妙的補充思路。
剛才還帶着幾分看笑話心態的王董，神色猛地一凝。他原本並未將這個畏畏縮縮的陸太太放在眼裏，但此刻，他重新審視般地看向棲雀，眼中閃過一絲驚疑。
周墨墨更是直接愣住了，他剛才說的模型推演，只是照本宣科，根本沒有觸及如此具體的、策略性的風控對沖工具層面。沈驚霓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難以置信地瞪着沈棲雀，仿佛在看一個怪物。她費盡心思才從周墨墨那裏臨時抱佛腳學來的幾個術語，用來刁難沈棲雀，卻被對方用這種看似慌亂、甚至漏洞百出的方式，點出了一個她完全沒聽說過的、聽起來卻似乎很“高級”的方向？
陸聿珩摩挲杯壁的手指，倏然停住。
他沒有立刻去看棲雀，但那雙深邃的眼眸，在瞬間掠過一道極其銳利、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光芒。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她話語中那兩個磕絆的、似乎不熟悉的核心術語，也敏銳地察覺到她敘述邏輯的混亂，但更讓他心驚的，是她混亂表述之下，所指向的那個精準的、甚至可以說是一針見血的解決方案思路。
那不是簡單的、看過雜志就能“回憶”起的知識點。那是一種對商業風險本能的、高屋建瓴的理解，一種能在龐雜信息中迅速抓住關鍵、並給出針對性解決路徑的思維能力。就像上次那個數據陷阱，她也是用一種看似“偶然”的方式，點出了關鍵預設的謬誤。
一次是巧合，是運氣，是“舊雜志”。兩次呢？在這樣緊張、被針對的環境下，還能“結結巴巴”地說出如此有針對性的話？
陸聿珩緩緩側過頭，目光落在了沈棲雀身上。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像之前那樣，帶着審視、評估，或是居高臨下的漠然。那是一種全新的、極其專注的探究，仿佛要透過她那副慌亂、無措的表象，看到她內裏真正的、被層層包裹的核。
棲雀似乎被他過於直接銳利的目光嚇到了，身體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頭垂得更低，臉色也更白，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羽毛，聲音也帶上了更明顯的哭腔：“我……我是不是說錯話了？對不起……對不起陸先生，姐姐……我，我就是瞎說的，我什麼也不懂……” 她說着，眼眶甚至有些泛紅，仿佛真的爲自己“多嘴”闖禍而恐懼不安。
沈驚霓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勉強擠出笑容，語氣卻難掩尖刻：“棲雀，你……你還真敢說啊。什麼保險、期權，那是我們能隨便亂說的嗎？別不懂裝懂，丟了聿珩哥哥的面子。”
“夠了。”陸聿珩淡淡開口，聲音不高，卻像冰錐落下，瞬間凍結了沈驚霓所有未出口的譏諷。他甚至沒有看沈驚霓，目光依舊落在棲雀身上，只是那目光深處，翻涌着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覺的、極其復雜的情緒。
“王董，”他轉向王董，語氣恢復了慣常的沉穩從容，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幾乎凝滯的插曲從未發生，“關於這個政策對沖方案，我覺得可以深入探討一下。徐特助，安排一下，下周讓風控團隊和林顧問一起，就這個方向做個詳細評估報告給我。”
“是，陸總。”徐特助立刻應下，看向棲雀的眼神，也多了幾分難以言說的深意。
“陸總高見，陸太太……真是見多識廣，思路獨特啊。”王董回過神來，目光在棲雀和陸聿珩之間逡巡一圈，臉上重新掛上客套的笑容，只是那笑容裏，多了幾分審視和琢磨。
沈驚霓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死死咬着下唇，幾乎要維持不住臉上的表情。周墨墨也訕訕的，不敢再插話。
“她膽子小，只是碰巧看了點雜書，讓王董見笑了。”陸聿珩終於將目光從棲雀身上移開，對王董舉了舉杯，語氣平淡，聽不出任何波瀾，“具體的，我們改天再詳談。”
一場風波，似乎就這樣被輕描淡寫地帶過了。但所有在場的人，包括沈驚霓和周墨墨，都清楚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剛才那一刻起，已經悄然改變了。
陸聿珩沒有再理會沈驚霓和周墨墨，帶着棲雀，繼續走向下一位賓客。棲雀依舊低着頭，跟在他身後，腳步有些虛浮，像是還沒從剛才的驚嚇中緩過來。只有她自己知道，背心被冷汗浸溼的冰涼觸感，和心髒在胸腔裏狂野擂動的聲音。
陸聿珩剛才看她的眼神……太深了，像是要剝開她所有的僞裝。她知道，自己又“冒進”了。在沈驚霓那樣露骨的羞辱和刁難下，她很難完全忍住。那句話，是她反復權衡、刻意加工後才“不小心”說出口的，既要符合“舊雜志”的“知識來源”，又要顯得慌亂、不自信，甚至說錯幾個術語，降低威脅性，但又必須點出那個真正有價值的關鍵點。
她在賭。賭陸聿珩的敏銳，能聽出其中的門道。也在賭，他不會在公開場合深究。
結果……似乎賭贏了，也似乎，將自己更深地暴露在了他的審視之下。
她能感覺到，走在前方的陸聿珩，身上散發出的氣息，比之前更加深沉難測。他沒有回頭，沒有說話，但她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無形的、探究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她的背脊上，帶來一種無聲的、令人心悸的壓力。
宴會的喧囂依舊，水晶燈的光華依舊璀璨。可沈棲雀知道，有些東西，從她“結結巴巴”地說出那個“政策變更風險前置評估”開始，就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沈驚霓怨毒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針，遠遠地扎在她的背上。而陸聿珩那平靜表面下暗涌的審視，則像一張無形的大網，正悄無聲息地收緊。
她的表演，必須更加完美，才能在這越來越狹窄的鋼絲上，繼續走下去。
（第十一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