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此時,我並不知道賀振冬爲了找我幾乎把滬城翻了個底朝天。
霧都曾是顧珍想抵達的地方,她沒來我來了。
漫步在日漸蕭條的街頭,我時常恍惚以爲我是顧珍。
沒人知道我暗暗地苦學繪畫,並不是發自內心的熱愛。
只是因爲那樣會更像她。
7
像她,似乎就會離賀振冬近一些,再近一些。
陰差陽錯,顧珍後來半途而廢再也不握畫筆了。
反倒是我,被捧上神壇成了筆下會說話的天才。
嫁給賀振冬的這十年裏也是我的作品最登峰造極的時光。
如今那幾十幅作品都陳列在霧都最大的美術館裏。
我渾渾噩噩地待了近半個月,才在展覽即將結束的那天踏了進去。
果然如預期,人少了許多。
我裹着大衣如願輕鬆地在每一幅作品前逗留。
梭巡過《燃燒》、《囚鳥》,我停在《綻放》前。
身邊有人駐足,同我一樣目光落在那張枯萎的少女臉頰上。
“綻放,用生命做燃料,卻只是一次徒勞的飛蛾撲火。”
他輕笑,笑意卻不達眼底。
側目看向我的那雙眼裏,像在透過我看另一個人。
這目光讓我心生厭惡,畢竟過去的十年裏,賀振冬總是讓我有這種感覺。
我往一旁走,他又不緊不慢地跟上。
“你們很像。”
腳步不由停滯,我的手指不自覺地微蜷。
他的聲音幽幽傳來,“顧珍說過,你比她更有繪畫的天賦。”
“也比她更適合嫁去賀家,她說你天生就有翅膀,不會被困住。”
我已經開始手心微微出汗。
他話鋒一轉,笑意裏滿是嘲諷。
“但她沒想過,你蠢得會自己折斷翅膀,甘心做傀儡。”
驟然地心髒抽疼,我終於忍無可忍地回頭怒視着他。
“方南,你害死她還不夠......”
話沒說完,我愕然地看着不遠處臉色陰沉的賀振冬。
他一步步地靠近,周身散發着陰冷的氣息。
不由分說地扯着我和方南拉開差距來。
眼底翻涌的憤怒中卻透着幾分嘲弄。
“新鮮感?你們顧家姐妹連找男人的眼光都差不多啊。”
另一只手卻猛然地擒住方南的脖子,直直抵在牆上。
轟然的巨響之下,賀振冬每個字都咬牙切齒的。
“我是不是說過,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8
方南卻無所謂地靠在牆上,並不掙脫。
“賀總,你早答應增加一筆投資,我何苦來找她呢?”
他斜睨向我的眼裏盡是不屑。
“你們欠我的是顧珍的一條命,多少都不夠賠的。”
我恍惚地聽着,眼看賀振冬的手在上勁,方南面色漲紅。
“等等......”
我見過方南。
在姐姐伴隨失事航班屍骨無存時,他出現在顧家過。
我頭一次見活死人,好像所有的生氣都伴隨着姐姐而去。
他跪在地上,拼命地磕頭磕得額頭都是淋漓的鮮血。
“我只想帶走顧珍平時用過的東西,衣服也好,隨便什麼都好。”
但盛怒之下的父母只是發了瘋地捶打他,讓人將他架起來丟出去。
賀振冬已經回過神來,驟然收回手。
似是不耐地擺了擺手,“你走吧,按你的要求去找我的助理。”
隨行他而來的人在他一揮手後,就要抓着方南往外走。
我急急地往前兩步,“等等,你剛剛說的是什麼意思......”
賀振冬攔在我面前,鐵鉗似的一雙手攥着我的肩膀。
“沒什麼,跟我回去。”
我奮力地掙脫開來,沖過去抓住方南的衣襟。
“你不就是要錢麼?我給你,把你剛才的話說清楚。”
心髒砰砰地跳,前所未有的恐慌感幾乎讓我的呼吸變得凌亂。
方南已經甩開束縛,好整以暇地越過我看着賀振冬。
“上個月,在我苦等你那筆投資的時候,我好像想通了很多事。”
“十年,足以證明我的確不適合做商人,換了再多的賽道都是打水漂。”
“所以在聽說你們要離婚的消息後,我徹底釋然了。”
“這世上又多了一個自由的人,唯一可惜的只有我的顧珍。”
他抬頭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當年訂婚禮前夕,賀振冬很清楚顧珍要逃走。”
“接應她從顧家脫逃的人都是賀振冬安排的,連機票......”
“也是賀振冬訂的。”
有什麼回聲在耳邊渦旋,久遠到重回十年前的那一幕。
隔着門板,我聽見了我父母對賀振冬低聲下氣的探詢。
“要不提前舉行婚禮?反正只說賀顧聯姻,又沒說是姐姐還是妹妹?”
停滯了幾秒,賀振冬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地傳來。
“越快越好,我還不想賀家的名聲落得和你們家一樣地步。”
9
方南笑得肆意。
“你費盡心思娶到她又能怎麼樣?用十年的時間讓她成了整個滬城的笑話。”
被人這樣揭穿窘迫的處境,我只覺無地自容。
可仍無法理解賀振冬當年爲何要幫姐姐逃婚?
“爲什麼?爲什麼是你放走了她,卻還來刁難顧家?”
賀振冬緊抿着薄唇,一雙手蜷成拳。
許久才輕笑出聲,“我那時愛的又不是她。”
“是你父母會錯了意,想用顧珍當籌碼。”
“我一趟趟地去顧家,我和顧珍做任何事都會帶你一起,可惜你從來不正眼看我。”
我幾乎以爲自己耳鳴了,竟然在賀振冬的聲音裏聽出一絲不甘。
他蜷着的手鬆開來,落寞地盯着我。
“我成全了顧珍,也如願娶到了你。”
“可我知道從一開始你就是身不由己的,顧珍的死,顧家的諸多算計,橫亙在我們之間。”
我不覺苦笑。
逾越在我們之間的又何止是這些?
方南走過來,從大衣口袋裏摸出個泛黃的信封遞給我。
“顧珍留給你的,十年前,如果她順利抵達,可能這封信早在那時就該送到你手裏了。”
信封有焦黃的痕跡,裏面是兩張過期的票根。
附着的小紙條上是顧珍娟秀的字跡。
【心凝,勇敢一點,像我一樣才會幸福。】
賀振冬眼神乍黯,一把抽了過去。
隨即不可置信地抬頭看着我。
心底的疏離感再次翻涌而上,我緩緩地抬頭看着他。
“顧珍其實什麼都知道。”
“知道我那時有多喜歡你。”
“還記得我無疾而終的第一次個人展麼?整個畫廊裏掛滿了我筆下的你。”
苦澀的笑在唇邊浮動,“怕姐姐看了難過,我還掩人耳目地掛了幾幅給她的畫像。”
“當作送給你們交往一年的禮物。”
我籌備了整整三個月,惴惴不安地把票根放在了姐姐的抽屜裏。
下樓就被歡愉的氣氛迎頭棒擊。
次日,是他們的訂婚禮。
10
畫筆下的語言是不會騙人的。
顧珍一定早就看過很多次我偷偷用白布蓋着的畫架。
看得到我在描摹賀振冬時那些繾綣無處訴說的心緒。
現在一切都揭開,我也終於可以從不同視角去看過往。
去坐摩天輪的那次,她恐高,攛掇着我去和賀振冬一起。
等我們並肩下來,她笑盈盈地盯着我看。
“別說,你們倆這麼瞧着還有點般配。”
我瞬間臉紅耳赤,以爲隱秘的心事被姐姐看穿了。
賀振冬卻在一旁避開了眼,“顧心凝?我倆拜把子還差不多。”
語帶輕佻,“悶葫蘆一個,來,叫聲大哥,以後我罩着你。”
我赤紅着臉飛快地避開他們,心跳的聲音卻被涌動的哀愁壓制。
那次之後,我總會借口作畫躲進畫室。
避開他們的邀約。
年少時未能水泥封心,好在賀振冬現在用十年替我封得死死的。
再迎上他的目光,我已沒了怦然。
他眼裏回過味來的欣喜也轉瞬即逝,更多的只剩了茫然和無措。
“這麼說......當初你......”
都不重要了。
我裹緊了大衣,往外走。
賀振冬急急地追上來,在美術館外又一次硬生生地掰過身體面對着他。
“爲什麼不說?我們有這麼多年,爲什麼不說?”
“非要等到......”
我淡淡地接上了他的話。
“等到一切無可挽回,感情也都消耗殆盡的時候,是麼?”
他一時語塞,又徐徐地鬆了口氣,面上久違地釋然。
“倒也不至於,我們現在還是夫妻,隨時都可以撤回協議。”
我輕輕地推開他,往後退了一步拉開距離。
“可是,我想要離開你的想法沒有改變過。”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我,“就算你剛才什麼都知道了,也沒有改變?”
“沒有。”
他的臉色一瞬間變得陰沉。
我緩緩地開口,“那一場向你告白的展覽沒能給你看,我曾經很遺憾。”
“現在這一場展覽我以爲你不會有興趣看的,所以才選了這麼遠的地方。”
“既然你來了,看看吧,每一副都是我告別的決心。”
11
《燃燒》是我婚後一個月時畫的。
《囚鳥》是半年後我小產時。
《新鮮》是荼蘼的花團,一整個系列鋪滿了十米長牆,每一幅都代表一個女孩。
賀振冬的目光不斷地梭巡,那只怕我逃跑而緊抓住的手不由地在用力。
我逐幀地向他介紹,“這是你婚後要我解決的第一個女孩子,喜歡穿白裙,像一朵芍藥花。”
“我都稱呼她們是你的前任,哪怕是在我們的婚姻存續期內出現的。”
“可她們每一個都不是我婚姻的破壞者,從頭到尾在蠶食掉我的只有你。”
她們都是過客,匆匆如流水。
我曾以爲她們至少比我好一點,或多或少地在賀振冬心間留下過痕跡。
但看着他越來越迷惘的眼神,我突然對她們產生了無盡的憐憫。
“不記得了?”
“這一個,你比較喜歡,在一起快一年多,她穿着婚紗來挽回你。”
“還有這一個,因爲被我父母撞見去質問你,你爲了她截斷了顧家好幾筆銀行貸款。”
或許是因爲這十年裏,被父母明裏暗裏提過太多次無理要求。
再提起他們時,我心底其實沒多大的波瀾。
但賀振冬卻不由地手心微微沁汗,許久才說,“有麼?我......沒什麼印象。”
三千多個日夜,數不清的女孩子。
那一牆壁的花開了敗,敗了開,還是迷人眼。
我要往《綻放》走去,他生生拉住了我。
眼裏是濃濃的無力感,嘴唇微微顫動。
“好了,不看了,我們回去,我以後都守着你,就我們兩個人。”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再說一遍。”
他像是鬆了口氣,一字一頓地又重復了一遍,握住我的那只手逐漸溫熱。
“可是我不願意了,賀振冬。”
他衣兜裏的手機不住地震動,每一下都提醒着我。
12
離婚費了些功夫,最終走上了起訴程序。
那是我回到滬城後的事了。
賀振冬的車停在我家樓下,就像從前一樣。
顧家空空蕩蕩,早不是曾經門庭若市的場景。
我走下去敲開車窗,他睜着滿是血絲的眼睛看着我。
“你知道我會贏。”
他頓了片刻,無力地說,“我知道。”
卻還掙扎着,“趙冉......我斷幹淨了,不會再有別人了。”
沒提孩子,但我知道賀家父母已經給她安頓好了,那個孩子他們很想要。
我輕輕的問他,“那麼多人,都沒動心過?”
他不做聲。
“我想聽一句實話。”
他的嘴唇囁嚅着,“有過,不多。”
也夠了。
我暗笑自己的那點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
最後一點火苗也被徹底澆熄。
“你說的對,如果娶的是她們,最後也會像我。”
他神色慌張,“以後不會了。”
“沒有以後了。”
他每天吃住都在車裏,大概賀家也受不了他遲來的中年叛逆。
上門的說客一波接一波,卻都不得症結。
每個人都勸我繼續回去做啞巴妻子。
賀家父母派來的說客幹脆戳破了最後一層窗戶紙。
“你......反正也不能生了,這個孩子以後還是你的。”
門被轟然推開,不知在那站了多久的賀振冬臉色蒼白。
“滾。”
心底最後一絲隱隱的疼死灰復燃。
我笑着看向他。
“你不是早就知道麼?”
13
那陣子可能是對顧家的需索無度厭了,賀振冬總是避而不見。
我頻繁地往返於東西,並沒留意到自己身體的異樣。
那天他回來時已是凌晨時分,渾身含混着香水味和酒氣。
當我惴惴地把父親要我拿給他的投資計劃書遞過去時。
他眼裏的厭惡像凶猛的野獸要將我吞沒。
怎麼被推倒在沙發上的,又是怎麼被扯碎了身上衣物的......
後來在記憶裏都變得支離破碎。
瘋狂的啃噬,和吃疼後的抽泣幾乎是我整晚的噩夢。
讓他漸漸清醒過來的是那些止也止不住的鮮血,濡溼了地毯。
從知道我們有了孩子,到孩子沒了,只不過半天的時光。
“醫生說的話我都聽見了,雖然你威脅他對我要換個說法。”
我張了張嘴,看着他那復雜的神色,突然不想再說下去了。
“賀振冬,或許我們彼此曾愛過對方......”
“但我們愛對方的時間錯過了,再回首只剩了痛苦的記憶。”
“這樣還有繼續的必要麼?”
他不作聲,只是臉頰上的肌肉分明,頭微微地垂着。
不知過了多久才緩緩地走出去,關門時那麼怯怯的。
幾天後,闊別十年,我終於恢復單身。
霧都那邊傳來消息,我展覽上的畫都被人一股腦地重金收走。
賬戶上平白地豐厚起來。
再聽到賀振冬的消息,已是大半個月後了。
從前在他徹夜不歸的時候,我時常通宵地開着電視。
嘈雜的聲音做背景,好像那座空虛的大屋還殘存一點人氣。
那時我常做噩夢,醒來就收到噩耗。
或許是超速後的車毀人亡,又或是更適合上社會版的桃色醜聞。
現在,聽着電話裏賀母的哭叫聲,我想夢有時是帶着隱喻的。
“心凝,看在我們兩家這麼多年的情分上,看在你和他十年夫妻......”
“來醫院看看他吧。”
心跳砰砰不止,一路上我想過很多種可能。
比如,走到病房門外,裏面爆發出的悲鳴聲,讓人喟嘆到底是遲了一步。
但病房裏寂靜無聲,賀振冬包得嚴實,平靜地看着我。
“來了。”
14
他只看了我一眼,就扭頭看着窗外。
陽光和煦,灑落在雪白的床單上。
他淡淡的聲音裏聽不出什麼情緒。
“這半個多月裏,我像之前一樣每天去夜店,就算喝了酒也照樣不減車速。”
“我身邊的女人沒有重復過,可奇怪的很,每一個都好像不如從前了。”
我低頭看了眼手腕上的時間,距離我去籤約畫廊還有不到一小時。
算上路程,頂多再過十分鍾我就該離開。
那邊好像不是很好停車,或許我現在就該......
“心心,你在走神麼?”
他的聲音將我的思緒重新拉了回來,我有一瞬的尷尬。
“你剛剛說什麼?”
他定定地看着我,面上沒了從前那種不羈,只剩了落寞。
“顧珍跟你很像,但她總是很專注地盯着我,讓我很不自在。”
“餘光不自覺地就會往你身上瞟,看你躲閃的目光,好像跟我一樣心虛。”
他的話不由地把我的記憶拉回到多年前。
那時的三人行,的確總是這樣的氣氛。
我好像從小就是作爲顧珍的襯托存在的,像她不那麼規整的影子。
避開了他的眼神,我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手卻不由地僵在原地,塌陷下去的那一塊被子讓我心底一空。
他卻訕訕地笑。
“這下沒有浪的資本了。”
我猝然地抬頭盯着他,心血往上涌。
“賀振冬!你瘋了麼?你還載着趙冉,爲什麼開那麼快?”
他放在被子上的手微微顫抖。
勾了勾唇角,卻再也不能露出半點輕鬆的笑意來。
“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爲她是你......”
15
他那天是去和趙冉談判的。
荒唐了大半個月,他幾乎要被自己的心魔折磨到瘋掉。
他當然知道父母希望能留下這個孩子,哪怕不那麼光彩。
他在門口停留了很久,努力地盤算着手頭的籌碼。
那幾乎是他最後的希望。
只要打發趙冉離開,最好讓她拿掉孩子,從此再無羈絆。
或許才能心無旁騖地去找我。
變故發生在片刻之間,趙冉失足從樓梯上滑落。
他推門進去,就看到了整個樓梯上都是斑斑血跡。
頭腦發熱地抱着她上車往醫院趕。
“我只記得她坐在那裏一直哭叫着,喊疼,讓我救救她。”
時間重合,他有那麼一瞬間的失神。
“如果那天,我能再快一點送你去醫院,如果你說讓我救救你的時候,我沒有拋下你不顧。”
“是不是現在我們還能回得到過去?”
車速在不由自主地加碼,他甚至忘記了他去找趙冉的初衷。
哭叫聲和滿手的鮮血讓他紅着眼,咬牙一連闖了數個紅燈。
“那條路好長啊,心心。”
他的眼圈很紅,漸漸疲憊地閉上眼。
似乎不願再回到那慘烈碰撞發生的當下。
我直到此時才顫抖着手摸出手機檢索當天的報道。
圖片裏他那輛愛車幾乎看不出曾經的模樣,擠壓變形成了焦黑的廢墟。
足以想象得出事故的慘烈。
我站起身來,腳步虛軟地往外走。
賀振冬的聲音從身後猶疑地傳來。
“你......還會來看我麼?”
我沒有回答他。
16
畫廊開業的時候,門外送來的花籃排了數十米遠。
尤爲突出的那幾個沒有署名,但我知道是他。
只有他,會叫我“心心”。
同事每次挪的時候都要調侃我,“心心?叫得夠親密的。”
趙冉的家人拉橫幅、開直播控訴賀家的事情每天都在熱搜上掛着。
變着花樣地希望從賀家最大限度地獲得補償。
我每天都會看到或聽到關於他的近況。
電視裏、網絡上,他仍是那副模樣,只是不羈的眼神變得空洞了。
他坐在輪椅上,臉色有點白。
只有一次,有人沖過去掀開了他的毯子。
空蕩蕩的褲管,像是連同他的自尊一起被剝開晾曬在地上。
他怔怔地愣了幾秒才滿臉漲紅地伸手去遮掩,卻越發顯得尷尬。
不知最後到底做了什麼樣的讓步,趙冉的家人銷聲匿跡了。
畫廊總是人來人往的,熱鬧都是那些女孩子帶來的。
偶爾結伴,其中一個會攀住我的脖頸向另一個介紹。
“曾經的賀太太,嘖嘖,我覺得你更像他的秘書。”
我訕笑着,“怎麼說?”
“頭一回見原配勸別人多要點分手費的,簡直是苦口婆心。”
兩個女孩都呵呵地笑。
我心底一片沉靜,再見面終於不是紅着眼的樣子了。
卻也有那麼一些悵然。
那個叫趙冉的女孩子,到底還是可惜了。
去拿外賣的咖啡時,有個聲音叫我。
輪椅漸漸靠近,我對上賀振冬的那一雙眼。
天氣漸熱,他的襯衫領子鬆開了紐扣,雙腿卻仍被薄毯覆蓋。
或許是注意到我目光落點,他有點慌亂地伸手撫平。
“開業這麼久,我還沒來看過......”
他像是搜腸刮肚地想要找個借口,又或是想好的理由到了這裏卻忘了。
我笑了笑。
“賀總專門定了一間美術館放我從前的作品,哪兒還需要來逛畫廊呢?”
我俯下身,替他把毯子抻了抻。
“別再讓你的人天天跟着我了。”
餘光也瞥得到牆角隱進去的黑衣男子,這狀態持續了數個月。
賀振冬張了張嘴,眼神越發落寞。
年輕男子擦着薄汗從二樓的鏤空陽台上探出頭來。
他掃了一眼賀振冬,眉心微蹙又舒展開來。
“心心,說完快上來,我餓了。”
我敏感地察覺到賀振冬的手一瞬間攥緊,手背上青筋蹦起。
不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了,別再來了。”
隨即三步並作兩步地往樓上跑。
才推門進去,那個年輕的實習生已經掩口憋笑不止。
一屋子的人甕聲甕氣地逗我。
“心心,這下前夫要氣得好幾天睡不着了。”
我氣不打一處來,卻也只能無奈攤手。
唯一該慶幸的,那天之後賀振冬沒有再出現過。
17
幾年後,賀振冬在手術中多重感染不治。
遺囑裏有一項,會將永久開放他私人的一間美術館。
畫廊的人去了,回來都神情古怪。
“你應該去看看。”
我在一個淅淅瀝瀝的雨天踏進了那裏。
除了我曾在霧都展出過的那些婚後的畫作外,我看到了成長期裏我的那些不成熟的畫作。
很多甚至是我不滿意隨手丟棄的。
每一幅底下都有一張說明的小紙片。
是賀振冬的字跡,許多已年代久遠。
【心心作於XX年X月XX日,她好像又進步了。】
在整個展覽走到最後,我看到了一張賀振冬的自畫像。
潦草而凌亂,如果不是他自己注明那是自畫像,我一度以爲是墨灑了。
同樣的,也附了一張小紙片。
【XX年XX月XX日,永失我心,是我罪有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