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林淵早早起身。
他在房中練習了一遍太極拳。經過一夜的沉澱，對宋遠橋心得冊子中的精義又有了新的領悟。太極拳講究陰陽相濟、剛柔並蓄，正可調和純陽無極功過於剛猛的陽氣。
收功時，林淵只覺渾身舒暢，真氣流轉圓融無礙。
“太極拳第六層，距離‘爐火純青’的境界又近了一步。”
他換上一身幹淨道袍，背上長劍，下樓用早飯。
客棧大堂裏，食客們正議論着昨夜醉仙樓的事:
“……那孫公子踢到鐵板了！聽說被一個年輕道士教訓得屁滾尿流，手腕都差點被捏碎！”
“活該！那廝平日欺男霸女，早該有人收拾他！”
“不過那道士恐怕惹上麻煩了。孫知府最護短，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林淵低頭喝粥，恍若未聞。
用過早飯，他找到掌櫃，問道:“掌櫃，可知金刀寨王寨主的壽宴，在何處舉行？”
掌櫃一愣:“道長也要去賀壽？”
“貧道遊歷至此，聽聞王寨主德高望重，想去見識一番。”
“原來如此。”掌櫃笑道，“壽宴就在城西的‘金刀別院’，那是王寨主在城內的宅邸。不過……”他頓了頓，“壽宴需憑請帖入場，道長可有請帖？”
林淵搖頭。
掌櫃沉吟道:“那恐怕有些難辦。王寨主雖好客，但壽宴來客衆多，若無請帖，門房不會放行。”
林淵若有所思。
離開客棧後，他徑直向城西走去。金刀別院不難找，那是一座占地頗廣的宅院，朱紅大門前蹲着兩尊石獅，門楣上懸着“金刀別院”的匾額，筆力雄渾，據說是襄陽知州的手書。
此時別院門前已停了不少車馬，各色江湖人物絡繹而入。守門的幾個勁裝漢子仔細查驗着每一張請帖，態度恭敬但不失嚴謹。
林淵在不遠處的茶攤坐下，觀察着進出的人群。
他注意到，除了江湖人士，還有一些官府模樣的人進出，甚至看到兩個穿着蒙古服飾的漢子被恭敬地請了進去。
“看來這王寨主，黑白兩道都吃得開。”林淵心中暗忖。
正思索着如何弄到請帖，街角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幾匹馬疾馳而來，在別院門前勒住。爲首的是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面容俊朗，但眉宇間帶着幾分倨傲。他身穿錦緞勁裝，腰佩長劍，身後跟着四五個隨從。
“是‘追風劍’柳青風！”茶攤上有人低呼。
“柳青風？‘神拳門’少門主？”
“正是。聽說他劍法得了華山派真傳，在鄂北一帶年輕一輩中罕有敵手……”
柳青風翻身下馬，隨手將馬鞭扔給隨從，大步走向別院大門。守門漢子顯然認得他，連忙躬身行禮:“柳少門主，您來了！快請進！”
“嗯。”柳青風點點頭，正要進門，目光忽然掃到茶攤上的林淵。
他腳步一頓，上下打量了林淵幾眼，尤其是看到林淵背後的長劍時，眼中閃過一絲興趣。
“這位道長是？”柳青風開口問道。
林淵起身，拱手道:“貧道青淵，遊方至此。”
“武當弟子？”柳青風看到林淵的道袍樣式。
“正是。”
柳青風眼中興趣更濃:“武當劍法名揚天下，柳某早有耳聞。不知青淵道長可有興趣切磋一二？”
他說話直接，帶着年輕人特有的銳氣。
林淵微微一笑:“柳少門主說笑了。貧道修爲淺薄，不敢獻醜。”
“道長過謙了。”柳青風卻不罷休，“相逢即是有緣，不如這樣——道長若無請帖，柳某可以帶你進去。作爲交換，壽宴之後，你我切磋一場，點到爲止，如何？”
林淵略一沉吟。
這倒是個辦法。而且看柳青風的樣子，只是好武心切，並無惡意。
“既然如此，那便叨擾柳少門主了。”
“哈哈，爽快！”柳青風大笑，“道長請！”
有柳青風引薦，守門漢子自然不再阻攔。林淵隨着柳青風一行走進別院。
院內別有洞天。穿過影壁，便是一片開闊的庭院，假山流水，亭台樓閣，布置得頗具匠心。此刻院中已擺開數十張圓桌，賓客雲集，人聲鼎沸。
柳青風顯然人緣不錯，一路走來，不斷有人打招呼。他一邊應付，一邊低聲向林淵介紹:
“那邊穿黃袍的是丐幫襄陽分舵的劉舵主……那個白胡子老頭是‘鐵掌幫’的孫長老……看，那幾位是官府的人，中間那個是襄陽守備……”
林淵默默記下。
“柳兄！”一個爽朗的聲音傳來。
只見一個三十來歲的壯漢大步走來，他身材魁梧，滿面虯髯，腰間挎着一柄厚背金刀，正是今日的壽星——金刀寨主王天霸。
“王寨主，恭喜恭喜！”柳青風拱手笑道，“祝王寨主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哈哈，柳少門主能來，王某蓬蓽生輝！”王天霸豪邁大笑，目光落在林淵身上，“這位是……”
“這位是武當青淵道長，在下路上偶遇，便邀來一同賀壽。”柳青風介紹道。
王天霸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但很快恢復笑容:“原來是武當高徒！失敬失敬！快請入座！”
他親自引着二人到前排的一張桌子坐下。這張桌子已經坐了幾個人，見王天霸親自引客，都紛紛起身。
“諸位，這位是武當青淵道長。”王天霸介紹道，“這位是丐幫劉舵主，這位是鐵掌幫孫長老，這位是……”
一一介紹後，王天霸告罪去招呼其他客人。
林淵落座，同桌幾人都好奇地打量着他。武當弟子在江湖上地位尊崇，但如此年輕的，卻不多見。
丐幫劉舵主是個五十來歲的瘦高老者，一雙眼睛精光內斂，他端起酒杯笑道:“青淵道長年輕有爲，將來必是武當棟梁。老朽敬你一杯！”
“劉舵主過獎了。”林淵舉杯回敬。
酒過三巡，氣氛漸漸熱鬧起來。江湖人聚會，話題自然離不開江湖事。
“……聽說沒有？天鷹教和海沙幫又打起來了，這次是在鄱陽湖！”
“真的？誰贏了？”
“兩敗俱傷。天鷹教折了兩個分舵主，海沙幫的副幫主也重傷。不過……”說話的人壓低聲音，“有傳言說，天鷹教的殷教主其實沒失蹤，而是暗中去了江南，似乎在找什麼人。”
林淵心中一動。
殷天正在找誰？難道是殷素素？
他不動聲色地聽着。
鐵掌幫孫長老撫須道:“天鷹教這些年行事越發霸道，與各派沖突不斷。明教雖然勢大，但樹敵太多，遲早要出問題。”
“孫長老此言差矣。”一個陰柔的聲音忽然插進來。
衆人轉頭看去，只見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文士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他面白無須，手持折扇，正是昨夜在醉仙樓二樓雅間的那人。
“原來是‘智狐’司馬先生。”劉舵主眼中閃過一絲忌憚，“司馬先生有何高見？”
司馬先生微微一笑:“明教看似樹敵衆多，實則根基深厚。六大派圍攻光明頂之事，諸位應該還記得吧？結果如何？”
衆人默然。
二十年前，六大派圍攻明教總壇光明頂，本以爲能一舉剿滅，卻因內訌而功敗垂成。那一戰讓江湖人見識到了明教的底蘊。
“而且，”司馬先生話鋒一轉，“如今天下局勢微妙，朝廷對江湖的掌控越來越嚴。各派與其內鬥，不如想想如何應對朝廷的壓力。”
這話一出，桌上幾人都變了臉色。
朝廷與江湖的關系，一直是個敏感話題。元廷入主中原後，對漢人江湖勢力多有打壓，各派心中早有不滿，但誰也不敢公然說出來。
司馬先生這話，似有所指。
“司馬先生慎言。”王天霸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他神色嚴肅，“今日是王某壽宴，只談風月，不論國事。”
“王寨主說的是。”司馬先生從善如流，笑着舉杯，“是在下失言了，自罰一杯。”
他飲盡杯中酒，目光似無意地掃過林淵，轉身離去。
王天霸看着他的背影，眉頭微皺，但很快恢復笑容，繼續招呼賓客。
林淵心中卻起了波瀾。
這個司馬先生，不簡單。他看似隨意的一句話，其實是在試探在座各派的態度。而且，昨夜在醉仙樓，林淵就感覺到有人在觀察自己，現在看來，很可能就是此人。
“他到底是什麼身份？”林淵暗暗警惕。
壽宴繼續進行，酒菜如流水般端上。觥籌交錯間，賓主盡歡。
但林淵注意到，有幾桌客人始終沉默寡言，目光不時掃視全場，似乎在尋找什麼。他們的衣着打扮與中原人略有不同，眼神銳利，手上老繭厚重——那是長期握刀留下的痕跡。
“蒙古人？”林淵心中判斷。
正思索間，院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譁。
“讓開！都讓開！”
十幾個官兵沖了進來，爲首的是個滿臉橫肉的軍官。他腰挎彎刀，目光凶狠地掃視全場。
王天霸臉色一沉，迎了上去:“李千戶，今日是王某壽宴，你帶兵闖入，是何意思？”
李千戶冷笑一聲:“王寨主，本官奉命搜查逃犯！有人舉報，逃犯就藏在你府中！”
“逃犯？”王天霸怒道，“李千戶，王某在襄陽多年，一向奉公守法。你說我府中有逃犯，可有證據？”
“證據？”李千戶一揮手，“搜了自然知道！來人，給我搜！”
官兵們應聲而動，就要散開搜查。
“放肆！”王天霸須發皆張，“我金刀寨雖不是名門大派，但也不是任人欺凌的！李千戶，你若拿不出真憑實據，今日休想動我府中一草一木！”
他身後的金刀寨弟子紛紛拔刀，與官兵對峙起來。
氣氛驟然緊張。
賓客們都站了起來，不少人手按兵器，面露怒色。江湖人最重面子，若真讓官兵在壽宴上搜府，王天霸以後就不用混了。
李千戶臉色難看，他沒想到王天霸如此強硬。
就在僵持不下時，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響起:
“李千戶，好大的威風啊。”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錦衣青年搖着折扇，慢悠悠地走了進來。正是昨夜被林淵教訓的孫公子！
他手腕上纏着繃帶，臉色還有些蒼白，但眼神陰鷙，死死盯着林淵。
“孫公子！”李千戶連忙躬身行禮。
孫公子點點頭，目光掃過全場，最後落在林淵身上，嘴角浮起一絲獰笑:“李千戶，逃犯……不就在那兒嗎？”
他指着林淵:“此人昨夜在醉仙樓行凶，打傷本公子，還搶走了重要證物！本公子已報官，李千戶，還不將他拿下？！”
全場譁然。
所有人都看向林淵。
王天霸臉色一變，看向林淵:“青淵道長，這……”
林淵緩緩起身，神色平靜:“孫公子顛倒黑白的本事，倒是不小。”
“哼！人證物證俱在，還敢狡辯？”孫公子厲聲道，“李千戶，動手！”
李千戶一揮手，官兵們圍了上來。
柳青風霍然站起，擋在林淵身前:“孫公子，青淵道長是武當弟子，你無憑無據，就想拿人，未免太霸道了吧？”
“武當弟子又如何？”孫公子冷笑，“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他傷了本公子，就該伏法！”
“你——”
“柳少門主不必動怒。”林淵拍了拍柳青風的肩膀，走上前來。
他看着孫公子，淡淡道:“孫公子說我行凶，不知可有證人？”
“昨夜醉仙樓那麼多人，都是證人！”
“哦？”林淵轉頭看向在座的賓客，“昨夜在醉仙樓的諸位，可有人看到貧道行凶？”
衆人面面相覷，無人出聲。
昨夜的事，很多人都看到了。確實是孫公子先挑釁，林淵只是自衛。但孫知府勢大，誰也不敢得罪。
孫公子見狀，更加得意:“看到沒有？他們都不敢說！李千戶，還不動手？！”
李千戶正要下令，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響起:
“老朽看到了。”
衆人一愣，循聲看去。
只見丐幫劉舵主緩緩站起，他捋了捋胡須，慢條斯理道:“昨夜老朽也在醉仙樓，親眼所見，是孫公子先動手，這位青淵道長只是自衛。而且……孫公子還動用了淬毒的手弩，意圖殺人。”
“你胡說！”孫公子臉色大變。
“是不是胡說，孫公子心裏清楚。”劉舵主淡淡道，“江湖規矩，私人恩怨不報官。孫公子壞了規矩，還想誣陷他人，未免太過分了。”
“說得好！”鐵掌幫孫長老也站了起來，“老朽也看到了，確是孫公子有錯在先！”
“還有我！”
“我也看到了！”
一時間，好幾個江湖宿老都站了出來作證。
孫公子臉色鐵青，他沒想到這些江湖人竟然敢公然與他作對。
李千戶也進退兩難。他奉命來抓人，但如今衆口一詞，若強行抓人，恐怕會激起衆怒。
就在此時，司馬先生忽然笑道:“孫公子，依我看，此事是個誤會。不如這樣——今日是王寨主壽宴，不宜動幹戈。孫公子與青淵道長的恩怨，不如改日再解決，如何？”
他這話看似打圓場，實則給了孫公子台階下。
孫公子深吸幾口氣，壓下怒火，陰森森地看了林淵一眼:“好，今日給王寨主面子。小子，咱們走着瞧！”
說完，他帶着李千戶和官兵拂袖而去。
一場風波，暫時平息。
王天霸鬆了口氣，向衆人拱手:“多謝諸位仗義執言！王某感激不盡！”
“王寨主客氣了。”劉舵主擺擺手，“江湖同道，本該如此。”
衆人重新落座，但氣氛已不如之前熱烈。
柳青風低聲對林淵道:“青淵道長，那孫公子心胸狹窄，必定不會善罷甘休。你千萬小心。”
“多謝柳兄提醒。”林淵點點頭。
他心中清楚，這梁子算是結下了。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林淵也不是怕事之人。
壽宴繼續進行，但經過剛才的插曲，不少人都提前告辭。
林淵也起身告辭。王天霸親自送到門口，歉意道:“青淵道長，今日之事，實在抱歉。王某在襄陽還有些薄面，若那孫公子再找麻煩，道長可來尋我。”
“王寨主言重了。”林淵拱手道，“今日多謝款待，告辭。”
離開金刀別院，天色已近黃昏。
林淵走在回客棧的路上，心中思量着接下來的打算。
襄陽城不宜久留，孫公子必定會報復。而且他從壽宴上得到了一些重要消息:殷天正可能在江南尋找殷素素，天鷹教與海沙幫的沖突還在繼續……
“得盡快南下。”
正想着，前方巷口忽然轉出幾個人，攔住了去路。
爲首的是個獨眼漢子，他扛着一把鬼頭刀，獰笑道:“小子，有人花錢買你的命。識相的就自己了斷，免得爺爺動手！”
他身後還有七八個漢子，個個手持兵器，眼神凶狠。
林淵停下腳步，掃了一眼。
這些人氣息駁雜，武功不高，但煞氣很重，顯然是經常刀口舔血的亡命徒。
“孫公子派你們來的？”林淵平靜問道。
“你倒是聰明。”獨眼漢子啐了一口，“可惜聰明人往往死得早。兄弟們，上！”
七八人同時撲上！
刀光劍影，殺氣彌漫！
林淵眼神一冷。
既然你們找死，那就怪不得我了。
他身影一動，如鬼魅般切入敵陣。
“鏘！”
長劍出鞘，寒光乍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