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七年,冬。
玉門關外,朔風如刀,卷着鵝毛大雪,將天地間攪得一片混沌。黃沙裹着冰雪,打在人面門上,似要剜去一層皮肉。官道早已被積雪掩埋,只留下幾道深淺不一的車轍,在風雪中若隱若現,像是大地凍裂的傷口。
一支商隊正艱難地跋涉在這片蒼茫絕境中。三十餘輛駱駝車首尾相連,如一條黑色的長蛇,在白茫茫的曠野上緩慢挪動。駱駝頸間的銅鈴被風雪壓得只剩沉悶的“鐺、鐺”聲,斷斷續續,像是隨時都會被這漫天風雪吞噬。車簾縫隙中偶爾透出微光,映出車內堆積的絲綢、茶葉與西域特產,這是歐陽家商隊的最後一趟行程,走完這趟,便能回轉西域,與家人共度年關。
商隊中央,一輛稍顯寬敞的駱駝車內,十歲的歐陽鋒正盤膝而坐。他身着一件厚實的貂裘,是父親特意爲他準備的,卻依舊擋不住刺骨的寒意。少年眉目深邃,鼻梁挺直,雖稚氣未脫,眼神卻比同齡孩童多了幾分沉靜與銳利。他正捧着一本泛黃的《西域商路圖》,借着車壁上懸掛的油燈光芒,仔細辨認着路線。
“鋒兒,歇會兒吧。”車外傳來一個渾厚的聲音,隨即車門簾被掀開一角,走進來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漢子。他面容剛毅,頜下留着短須,正是歐陽家現任家主,歐陽鋒的父親歐陽仲。歐陽仲拍了拍身上的積雪,將一件更厚重的狐裘披在兒子肩上,“玉門關外的風雪最是磨人,別凍壞了身子。你年紀尚小,這些商路瑣事,不必急於一時。”
歐陽鋒抬起頭,目光清澈:“父親,孩兒想多學些,日後也好幫您打理商隊。”他頓了頓,又道,“再者,您教我的基礎內功,孩兒在車中也能修習,不礙事的。”
歐陽仲眼中閃過一絲欣慰,伸手揉了揉兒子的頭頂:“好小子,有志氣。咱們歐陽家在西域經商三代,雖非武林世家,卻也習得幾分自保的功夫。這趟路凶險,你多學一分,便多一分安穩。”他望向車外漫天風雪,眉頭微蹙,“只是這雪下得蹊蹺,比往年早了半月,且這般猛烈,怕是要出事。”
話音剛落,前方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銅鈴聲,夾雜着幾聲驚呼。歐陽仲臉色一變,猛地掀開簾子:“不好!”
只見風雪彌漫中,數十名黑衣蒙面人騎着快馬,如鬼魅般從兩側沙丘後沖出。他們個個手持彎刀,刀鋒在雪光映照下泛着森寒的光芒,口中呼喝着粗獷的口號,直撲商隊而來。爲首一人,身形高大,臉上戴着一張黑鐵面具,只露出一雙凶光畢露的眼睛,手中揮舞着一柄鬼頭刀,馬蹄踏雪,聲勢駭人。
“是黑風寨的馬賊!”商隊護衛統領歐陽季高聲喊道。他是歐陽仲的弟弟,一身武藝在西域商道上頗有威名。“所有人戒備!護好貨物,護住家主!”
歐陽家商隊的護衛早已拔刀出鞘,二十餘人迅速結成防御陣型,擋在駱駝車前方。這些護衛都是歐陽家精心挑選的好手,有的擅長拳腳,有的精通刀法,尋常毛賊自然不在話下。但今日來的黑風寨馬賊,顯然是有備而來,人數是護衛的兩倍有餘,且個個凶悍異常。
鬼頭刀帶着呼嘯的風聲劈下,歐陽季揮刀格擋,“鐺”的一聲巨響,火星四濺。他只覺手臂發麻,心中暗驚:這賊人頭目好大的力氣!
“黑煞神,你我井水不犯河水,爲何攔我歐陽家商隊?”歐陽仲沉聲喝問。他認出了爲首的蒙面人,正是黑風寨寨主,江湖人稱“黑煞神”的悍匪。黑風寨盤踞在玉門關外多年,打家劫舍,無惡不作,只是以往從未敢招惹歐陽家這樣的大族商隊。
黑煞神狂笑一聲,聲音沙啞刺耳:“歐陽仲,廢話少說!你這商隊滿載奇珍,今日便歸我黑風寨了!識相的,交出貨物與錢財,饒你們不死!”
“癡心妄想!”歐陽仲怒喝一聲,拔出腰間長劍,縱身躍下車來,“我歐陽家的東西,豈是你說拿就能拿的?”
長劍出鞘,寒光凜冽。歐陽仲的劍法得自家傳,雖非頂尖武學,卻也穩健凌厲。他與歐陽季並肩作戰,兄弟二人配合默契,一時間竟將黑煞神與幾名頭目纏住。護衛們也與馬賊殺作一團,刀光劍影,血肉橫飛。
風雪更急了,雪花落在滾燙的鮮血上,瞬間融化,又被寒風凍結,在地面凝結成一層薄薄的血冰。慘叫聲、兵刃碰撞聲、馬匹嘶鳴聲交織在一起,打破了曠野的死寂。
歐陽鋒扒着車簾,死死地盯着外面的廝殺。他小小的身軀微微顫抖,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因爲憤怒與焦急。他看到一名護衛爲了保護駱駝車,被馬賊的彎刀劈中後背,鮮血噴涌而出,倒在雪地裏,很快便被積雪覆蓋。他看到叔父歐陽季的手臂被劃開一道深深的傷口,鮮血順着刀柄滴落,卻依舊咬牙苦戰。
“父親!”歐陽鋒嘶喊一聲,便要沖下車去。
“別動!”歐陽仲餘光瞥見兒子的舉動,厲聲喝道,“待在車裏,鎖好車門!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準出來!”他一劍逼退黑煞神,轉頭望向兒子,眼神中滿是決絕與不舍,“鋒兒,記住,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話音未落,黑煞神抓住破綻,鬼頭刀猛地劈向歐陽仲的後心。歐陽仲躲閃不及,只能側身格擋,“咔嚓”一聲,長劍被鬼頭刀劈斷,刀鋒順勢劃過他的肩頭,帶出一大片血肉。
“大哥!”歐陽季驚呼,想要回援,卻被兩名馬賊死死纏住,動彈不得。
歐陽仲強忍劇痛,用斷劍刺入身前一名馬賊的胸膛,隨即轉身,將歐陽鋒所在的駱駝車車門死死關上,插上插銷。“照顧好自己!”這是他對兒子說的最後一句話。
歐陽鋒在車內瘋狂地拍打着車門,淚水混合着憤怒的嘶吼,卻只能聽到外面越來越激烈的打鬥聲,以及父親與叔父的慘叫聲。他貼着車門,仿佛能感受到外面的鮮血與死亡。他閉上眼睛,按照父親教過的方法,運轉體內微弱的內力,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但心髒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打鬥聲漸漸平息,只剩下呼嘯的風雪聲,以及偶爾傳來的馬賊的交談聲。歐陽鋒屏住呼吸,蜷縮在車廂角落,渾身冰冷。他不敢出聲,不敢動彈,只能透過車簾的縫隙,偷偷向外張望。
雪地裏,橫七豎八地躺着商隊護衛與馬賊的屍體。歐陽家的駱駝車被翻得亂七八糟,貨物散落一地,被馬賊隨意踐踏。他看到父親倒在雪地裏,身上壓着幾具馬賊的屍體,肩頭的傷口早已凍結成冰,雙目圓睜,顯然已經氣絕。叔父歐陽季則靠在一輛駱駝車旁,胸口插着一把彎刀,鮮血染紅了身下的白雪,氣息全無。
黑煞神正指揮着手下收拾殘局,將值錢的貨物搬上自己的馬匹。“把活口都殺了,別留後患!”他冷冷地說道。
幾名馬賊應聲而去,開始逐個檢查屍體,遇到還有氣息的,便補上一刀。歐陽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發出一絲聲音。他看到一名馬賊走到自己所在的駱駝車前,伸手就要拉開門簾。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名馬賊高聲喊道:“寨主,有人來了!”
黑煞神眉頭一皺,抬頭望去,只見風雪中出現了一隊人馬的身影,看服飾像是西域某部落的巡邏隊。“晦氣!”他低罵一聲,“撤!”
馬賊們迅速收拾好贓物,翻身上馬,朝着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很快便消失在漫天風雪中。
直到馬賊的身影徹底不見,歐陽鋒才顫抖着打開車門,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他無視滿地的屍體與鮮血,徑直跑到父親身邊,跪倒在地,顫抖着伸出手,想要扶起父親,卻發現父親的身體早已冰冷僵硬。
“父親……父親……”歐陽鋒哽咽着,淚水奪眶而出。他又爬到叔父身邊,叔父同樣沒有了氣息。他瘋了一般在屍堆中尋找,希望能找到一個活着的人,但回應他的,只有風雪的嗚咽。
三十餘人的商隊,頃刻間灰飛煙滅。昔日熟悉的面孔,如今都變成了冰冷的屍體。積雪被鮮血染紅,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血腥味與死亡的氣息。十歲的少年,第一次直面如此慘烈的屠殺,心中的悲痛與仇恨,如同一顆種子,在這一刻瘋狂地生根發芽。
他跪在雪地裏,任由風雪打在臉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中充滿了與年齡不符的冰冷與決絕。他發誓,一定要爲父親、爲叔父、爲所有死去的人報仇!
不知跪了多久,風雪漸漸小了一些。歐陽鋒站起身,目光掃過滿地的屍體與散落的貨物。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留在這裏,馬賊可能還會回來,巡邏隊也未必可靠。他必須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報仇的機會。
他開始在屍體旁翻找,想要找到一些能賴以生存的東西。水囊、幹糧、火種……他一一收進懷裏。當他翻到父親的屍體時,手指觸到父親衣襟內側,似乎有一個硬物。他心中一動,伸手摸索,從父親的衣襟裏掏出一個用油布包裹着的物件。
油布層層包裹,異常嚴實。歐陽鋒拆開油布,裏面是一本殘破的古籍。書頁泛黃,邊緣有些磨損,甚至有幾頁已經殘缺不全。封面上沒有書名,只有一行古樸的字跡,像是用某種西域文字與中原漢字混合書寫而成,他只能認出其中幾個字:“毒經”。
他翻開書頁,裏面記載的都是些關於毒物、毒術的內容。有各種奇花異草的圖譜,有煉制毒藥的方法,還有一些用毒、解毒的口訣。文字晦澀難懂,配圖也頗爲詭異,十歲的歐陽鋒自然無法完全理解,但他能感受到這本書的不凡。
他想起父親曾說過,歐陽家祖上曾與一位奇人相交,得到過一部關於毒術的秘籍,只是後來失傳了。難道這本殘破的古籍,就是那部失傳的毒經?
風雪中,歐陽鋒握緊了手中的殘破毒經。書頁入手微涼,卻仿佛帶着一股奇異的力量,吸引着他。他看着滿地的屍體,看着父親冰冷的臉龐,心中突然生出一個念頭:如果學會了書中的毒術,是不是就能報仇?是不是就能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便如野草般瘋長。他將毒經小心翼翼地用油布重新包裹好,貼身藏在懷裏。然後,他用積雪掩埋了父親與叔父的屍體,對着墳墓深深磕了三個頭。
“父親,叔父,你們放心,我一定會活下去,一定會爲你們報仇!”
說完,他轉過身,望向西域的方向。那裏,有父親口中神秘的白駝山,有歐陽家的根基。他不知道前路等待自己的是什麼,也不知道這本殘破的毒經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命運。他只知道,從這一刻起,他的人生已經徹底改變。
漫天風雪中,十歲的少年孤身一人,背着簡單的行囊,懷揣着半部毒經,一步一步地朝着西域走去。他的身影在蒼茫的天地間顯得格外渺小,卻又帶着一股不容小覷的韌勁。那部殘破的毒經,如同一顆孽種,在他心中扎下了根,預示着他未來注定要走上一條充滿荊棘與爭議的道路。
風依舊在吹,雪依舊在下,但歐陽鋒的眼神,卻越來越堅定。他的腳步,踏在積雪之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向着遠方延伸,向着那未知的命運,緩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