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時,天還沒亮透。
我躺在教坊司三樓聽雨軒的軟榻上,懷裏摟着個空酒壺,繡着牡丹的錦被滑到腰際。
宿醉的頭疼準時來敲門,我揉着太陽穴,心裏那場每日必開的“穿越生存總結會”又開始了。
“穿越第九十三天。
身份:大齊國相府第九子,生母早逝,嫡母無視,父親冷漠,兄弟姐妹恨不得我消失的私生子。
安全評級:C級——暫時死不了,但也活得挺懸。”
坐起身,赤腳踩上冰涼的地板。
推開半扇木窗,晨霧裏的京城正慢慢醒過來,皇城的輪廓在曦光裏模模糊糊的,街巷深處傳來小販拉長了音的吆喝。
三個月了。
從那個加班到猝死的金融分析師,變成這個架空王朝裏最不受待見的公子。
我花了三天接受現實,又用了九十天琢磨出一套完整的“古代苟命方案”。
核心很簡單:裝廢柴,降威脅,找靠山,攢錢跑路。
“公子醒了?”門外是雲裳的聲音,教坊司的頭牌清倌人,“要醒酒湯嗎?”
“進來吧。”我重新癱回榻上,擺出那副慵懶散漫的德行。
雲裳推門進來,手裏端着漆木托盤,上面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
她十八九歲,眉目如畫,水綠色襦裙隨着步子輕輕晃動,真有幾分“雲想衣裳花想容”的味道。
“公子昨夜又喝多了。”她遞過碗,眼裏帶着恰到好處的關切,“那首‘明月幾時有’的後半闕,可記起來了?”
我接過碗,苦笑搖頭:“想不起來了,醉話罷了。”
那是我穿越後犯的第一個傻——某次喝大了,隨口背了半首蘇軾的《水調歌頭》,惹得教坊司一陣轟動。
幸虧我及時“斷片”,咬死只記得這半首,不然“文抄公”當得太顯眼,怕是要出事。
從那以後我就學乖了:要抄就抄砸,要作詩就作歪。
“可惜了,”雲裳輕笑,“前半闕已是絕唱,不知多少文人想續都續不上呢。”
我喝完醒酒湯,從枕邊摸出個小本子和炭筆——這是我自制的“備忘錄”,用現代簡筆畫和符號記東西,別人看了只當是鬼畫符。
翻到最新一頁,上面畫着幾個簡易圖表:
風險來源矩陣:
【大公子寧威(武將派):下毒未遂×1,馬具動手腳×2】
【三小姐寧月(宮妃):散布謠言×3,克扣用度×持續中】
【其他兄弟姐妹:無視/嘲諷/偶爾使絆】
安全措施:
【教坊司包月VIP:已續費三個月(最佳情報源+臨時避難所)】
【相府人際關系:全面淡化,每日露面不超過一個時辰】
【財務狀況:私房錢攢至白銀八百兩(藏於三處)】
近期觀察:
【教坊司不僅是娛樂場所,更是情報交易所(確認)】
【朝廷近日有查賬風聲(待核實)】
【皇帝登基三年,改革受阻,朝局微妙(傳言)】
“公子又在畫這些天書了。”雲裳好奇地瞥了一眼。
“無聊隨手塗鴉。”我合上本子,伸了個懶腰,“今天有什麼新鮮事沒?”
雲裳一邊收拾碗筷,一邊似是無意地說:“昨夜禮部趙大人宴請江南鹽商,席間說起南方水患撥款的事,好像戶部那邊……”
她聲音低下去,點到爲止。
我點點頭,從袖子裏摸出塊碎銀放在托盤上:“謝了。”
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她給點零碎情報,我給點小額賞錢,不問來源,不究意圖。
教坊司的生存法則之一——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
當然,我其實早就摸清了教坊司的底細:這兒表面是官辦娛樂場所,實則是京城最大的情報集散地。官員、商人、江湖人在這兒交換消息,歌妓樂師裏不少是各方眼線,而教坊司背後……似乎有皇室背景。
但我選擇“不知道”。
一個沉迷酒色、只會寫半首歪詩的廢柴公子,不該懂這些。
辰時三刻,我溜回相府。
從偏門進去時,正好撞見大公子寧威在院子裏練武。
他二十五六歲,一身勁裝,手裏長槍虎虎生風,看見我就停下動作,嘴角扯出譏諷的弧度。
“九弟又夜不歸宿?父親要是知道,怕是要動家法。”
我低下頭,擺出畏縮樣:“大哥教訓的是……昨夜詩友會,多喝了幾杯……”
“詩友會?”寧威嗤笑,“教坊司也算詩友會?罷了,你也就這點出息。”
他收起長槍,從我身邊走過時,故意用槍杆重重撞了下我的肩膀。我踉蹌一步,垂下的眼裏閃過一絲冷意,抬頭時卻還是那副懦弱表情。
回到自己那座偏僻小院,唯一的丫鬟小翠迎上來,小聲道:“公子,三小姐院裏的人早上來過,說太後壽辰快到了,各房都要出份子錢做賀禮,咱們院攤上五十兩。”
五十兩,夠普通人家過兩年了。
我點點頭,從床底暗格裏取出錢袋,數出五十兩給她:“送去就是。”
“可是公子,咱們這個月月錢還沒發,這給了,接下來……”
“沒事。”我擺擺手。
我心裏清楚得很:這三小姐寧月在宮裏只是個低階妃嬪,卻最愛在府裏擺架子,變着法兒從各房撈錢。
五十兩不過是試探,我要是給了,下次就是一百兩;我要是不給,就得被扣上“不孝不悌、不顧家族體面”的帽子。
現階段,花錢消災是性價比最高的選擇。
小翠拿着銀子出門後,我關上門,重新掏出“風險評估本”,在“三小姐寧月”那一欄添上一筆:“經濟壓榨升級,威脅評級由D調至C-。”
然後翻開新的一頁,開始算賬:
“現有資金:八百兩減五十兩等於七百五十兩。”
“教坊司包月費用:每月三十兩(含基本消費)。”
“情報購買支出:月均二十兩。”
“生活必需:月均十兩。”
“應急儲備金需維持在三百兩以上……”
一邊算,一邊苦笑。上輩子算公司財報、投資回報率,這輩子算怎麼用幾百兩銀子苟命。人生啊,真是充滿了戲劇性。
午後,我又溜出相府,去了教坊司。
“廢柴人設”需要持續維護,而教坊司是最佳舞台。
相府公子沉迷青樓,總比一個有野心、有能力的私生子安全得多。
聽雨軒是我長期包下的雅間,位置幽靜,視野卻好,能看見大堂大半區域。雲裳已在房裏備好茶點,見我來了,便調試琴弦,準備彈曲。
“今天不急着聽曲,”我在窗邊坐下,目光掃過大堂,“先說說,有什麼新鮮面孔沒?”
雲裳順着我的目光望去,低聲道:“東南角那桌,穿靛藍長衫的,是江南來的綢緞商,據說想走宮裏的門路。
西北角那幾位,像是江湖人,腰裏別着家夥,但舉止有度,怕是官家的人僞裝的。”
我點點頭,心裏卻想着別的事。
據我觀察,教坊司近幾日的“客流結構”有微妙變化:商人比例少了,官員和疑似軍方背景的人多了,而且談話時更謹慎,包間用得勤。
結合之前聽到的“朝廷要查賬”風聲,恐怕真有大事要發生。
“雲裳姑娘,”我忽然問,“要是教坊司突然關門謝客,你會怎麼辦?”
雲裳撫琴的手一頓,抬眼看我,眼裏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恢復平靜:“公子怎麼這麼問?教坊司是官辦的,哪會隨便關門?”
“隨口一問罷了。”我笑了笑,轉移話題,“今天想聽點歡快的曲子。”
琴聲響起來的時候,我的心思卻飄遠了。
我需要更多信息,需要判斷這場可能到來的風波會不會卷到我。
一個相府私生子,在權貴眼裏跟螻蟻差不多,隨時可能被踩死而不自知。
“得找條退路……”我喃喃自語。
上輩子我總想着“財務自由提前退休”,結果提前到了古代,卻還得從頭開始規劃“退休方案”。
只不過這次的KPI不是財富值,而是生存天數。
窗外日頭漸漸西斜,教坊司慢慢熱鬧起來。
我看着樓下那些推杯換盞、言笑晏晏的人,忽然覺得這一切又荒誕又真實。每個人都在演戲,每個人都在算計,而我這個穿越者,不過是多帶了一套現代劇本的演員。
“公子,”雲裳一曲彈完,輕聲問,“要備酒嗎?”
“備吧,”我回過神,“今天……想醉一場。”
真醉假醉,我自己清楚。但有時候,醉態是最好的保護色。
夜色漸深,教坊司華燈初上。
我獨坐窗前,自斟自飲,看着窗外明月,忽然想起那首只背了半闕的詞。
“明月幾時有……”我低聲吟道,然後故意接上自己胡謅的下半句,“……酒壺不離手。醉臥花叢君莫笑,人生能有幾回苟。”
吟完自己先笑了。
是啊,人生能有幾回苟。在這危機四伏的異世界,苟住就是勝利。
我舉起酒杯,對着明月虛敬一杯:“敬穿越,敬生存,敬不知還能苟多久的明天。”
酒入喉嚨,微微發熱。
就在這時,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着是壓抑的低喝:“搜!每個房間都不能放過!”
我眉頭一皺,放下酒杯。
麻煩,果然從不提前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