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抽打着省立理工大學的老式窗櫺,像無數冰冷的手指在抓撓。404宿舍昏黃的燈泡苟延殘喘,在牆壁上投下四個拉長又搖晃的影子,潮溼的黴味混合着新刷劣質油漆的刺鼻氣息,沉甸甸地壓在胸口。陳默靠在上鋪,脊背緊貼着冰冷牆壁滲出的溼氣,目光落在對面下鋪的王碩身上。這位富二代室友正盤腿坐在床上,手裏掂量着一塊東西,昏黃的光線滑過那東西的邊緣,竟折射出一縷沉甸甸、幾乎帶着體溫的金色光芒。
“瞅瞅!什麼叫開門紅!”王碩的聲音拔高了,帶着一種刻意壓制的亢奮,像炫耀又像挑釁。他故意將手裏那東西往高處拋了拋,又穩穩接住,金屬沉悶的撞擊聲在狹小的空間裏異常清晰。“暑假翻新老解剖樓,嘿嘿,牆角縫裏摳出來的!純的!”他咧開嘴,露出白得晃眼的牙齒,得意洋洋地環視着另外三個新室友——老實巴交的趙強縮在書桌前假裝看書,眼鏡片後的眼神卻忍不住往金光上瞟;夏冉,那個短發、眼神過於沉靜的女生,只是靠在門邊的鐵架床柱上,眉頭微蹙,視線在王碩臉上和他手裏的東西之間來回掃視,帶着審視。
陳默沒說話,只是將目光從王碩那張因興奮而微微漲紅的臉上移開,投向窗外。雨幕模糊了對面那棟黑黢黢的蘇式老樓——解剖樓的輪廓,只有幾扇黑洞洞的窗口,像沉默巨獸的眼窩,冷冷地回望着這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順着脊椎悄然爬升。那棟樓,連同此刻王碩手裏這塊來路不明的金子,都散發着一種陳腐而危險的氣息。
“碩哥,這…真沒事兒啊?”趙強終於忍不住,聲音有點發顫,“學校的東西……”
“屁!”王碩嗤笑一聲,把金塊重重拍在床頭的小鐵皮櫃上,發出“哐當”一聲響,“老黃歷了!都他媽塌了一半的破樓,誰還管牆縫裏埋着什麼?這叫…歷史的饋贈!懂嗎?”他拿起金塊,炫耀似的湊到燈下,那上面似乎還沾着點暗紅色的、幹涸的泥垢。“瞅見沒?這成色!等風聲過去,找個靠譜的熔了,哥幾個…嘿嘿,好日子在後頭呢!”他眯着眼,手指貪婪地摩挲着冰冷的金屬表面,仿佛在撫摸情人的肌膚。
夏冉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像冰錐一樣刺破了宿舍裏黏稠的空氣:“王碩,解剖樓翻修,上個月工地是不是出過事?聽說…死過人?”她的目光銳利,緊緊鎖住王碩瞬間僵硬的臉。
王碩臉上的得意像潮水般退去,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被更深的蠻橫取代:“放屁!哪來的謠言!小爺我親手從牆縫裏摳出來的,能有假?晦氣!”他像是要驅散某種不祥,猛地將金塊塞進枕頭底下,用力拍了兩下,仿佛那是個不安分的活物。“睡覺睡覺!明兒還得早起領書呢!”
燈被粗暴地拉滅,黑暗如同濃墨瞬間潑滿了整個404。窗外的雨聲被放大,單調地敲打着耳膜。陳默閉上眼,那點詭異的金光和王碩摩挲金塊時貪婪的表情卻在黑暗中揮之不去。還有夏冉那句冰冷的問話,像根針,扎在心頭。
不知過了多久,一種極其細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鑽進了陳默的耳朵。
“呃…嗬…嗬嗬……”
像是喉嚨被粗糙的砂紙反復摩擦,又像是破舊風箱在艱難抽動。聲音斷斷續續,壓抑而痛苦,正是從王碩的床鋪方向傳來。
陳默猛地睜開眼,心跳驟然失序。黑暗中,他聽到王碩的床板發出“嘎吱嘎吱”劇烈的搖晃聲,伴隨着身體在床上痛苦扭動、撞擊鐵架床欄的悶響。那窒息般的“嗬嗬”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絕望。
“王碩?”陳默試探着叫了一聲,聲音在死寂的宿舍裏顯得異常突兀。
沒有回應。只有那令人牙酸的掙扎聲和越來越微弱的抽氣聲。
“啪嗒!”
陳默摸到開關,用力按下。慘白的光線瞬間刺破黑暗,將眼前的一切照得無所遁形。
王碩仰面躺在下鋪,身體像離水的魚一樣劇烈地弓起、抽搐。他的雙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指甲因爲用力過猛已經深深陷入皮肉,翻出慘白的肉色,指縫間甚至能看到一點暗紅的血絲。他的臉憋成了駭人的醬紫色,眼球可怕地向外凸起,布滿血絲,死死瞪着天花板,嘴巴大張着,徒勞地開合,卻只能發出那種令人頭皮發麻的“嗬嗬”聲。他的雙腿瘋狂地蹬踹着床單和牆壁,整個鐵架床隨之劇烈搖晃,發出瀕死般的呻吟。
“王碩!”趙強也驚醒了,嚇得直接從床上滾下來,臉色煞白,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發抖。
夏冉動作最快,一個箭步沖到王碩床邊,試圖去掰他掐住自己脖子的手。那雙手像鐵鉗一樣紋絲不動,冰冷而僵硬。“他卡住了!快幫忙!”夏冉的聲音帶着罕見的急促。
陳默也跳下床沖過去,和夏冉一起用力去扳王碩的手腕。觸手一片冰涼,肌肉緊繃得像石頭。就在兩人合力勉強將王碩的一只手拉開一絲縫隙的瞬間,陳默的目光凝固了。
在王碩大張的、如同黑洞般的口腔深處,喉嚨口的位置,赫然卡着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老舊的、布滿銅綠和暗沉污垢的金屬徽章。它死死地堵在那裏,邊緣甚至因爲王碩喉嚨肌肉的痙攣而微微嵌入皮肉。徽章正面,一個碩大的、筆畫扭曲猙獰的“貪”字,在慘白的燈光下,反射着冰冷、詭異的光澤。字跡的凹槽裏,似乎還殘留着新鮮的、黏稠的血沫。
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某種難以形容的、類似鐵鏽和泥土腐爛的腥氣,猛地沖進陳默的鼻腔。
“呃——!”
王碩的身體最後一次猛烈地向上彈起,發出一聲短促到極致的抽氣,隨即所有的掙扎戛然而止。那雙暴凸的眼睛失去了最後一點神采,空洞地倒映着頭頂搖晃的燈泡,醬紫色的臉定格在一種極度驚恐和痛苦凝固的表情上。掐着脖子的雙手,終於無力地垂落下來,軟軟地搭在身體兩側。
宿舍裏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窗外譁譁的雨聲,無情地沖刷着玻璃。
趙強癱軟在地,牙齒咯咯作響。夏冉緩緩鬆開手,看着王碩喉間那枚堵死的、刻着“貪”字的校徽,臉色凝重得可怕。
陳默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胃裏翻江倒海。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目光落在王碩垂落在床邊、微微蜷曲的右手上。那只手的指縫裏,緊緊攥着一小片被揉皺、染血的紙。
幾乎是下意識的,陳默伸出手,指尖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小心翼翼地掰開王碩冰冷僵硬的手指,將那染血的紙片抽了出來。紙片邊緣參差不齊,像是從什麼圖紙上撕下來的。借着燈光,他勉強辨認出上面用粗重的紅藍鉛筆勾勒的線條,像建築結構圖的一角。在幾道交叉的線條旁,潦草地標注着幾個小字,字跡被血污浸染得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
**“承重牆勿拆”**
這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陳默瞳孔一縮。解剖樓!他猛地抬頭看向窗外那棟在雨夜中沉默的巨獸般的黑影。
就在這時,一陣尖銳的、仿佛能刺穿耳膜的刺痛,毫無征兆地從他右耳後方的皮膚下猛地炸開!那痛感來得如此劇烈、如此突兀,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了進去,又狠狠攪動了一下。
“嘶……”陳默痛得倒抽一口冷氣,本能地抬手捂住耳後。
“怎麼了?”夏冉敏銳地察覺到他的異樣,目光如電般掃過來。
陳默搖搖頭,強忍着那陣突如其來的劇痛,快步走到門後掛着的、布滿灰塵的舊穿衣鏡前。他側過頭,借着昏黃的燈光,看向鏡中自己耳後的位置。
一小片皮膚,就在耳垂下方一寸的地方,此刻正清晰地浮現出一個印記。那印記漆黑如墨,邊緣帶着一種灼燒般的、不自然的深紅,像是剛剛烙上去的。它並非紋身,更像是從皮膚深處滲透出來的某種詛咒。
一個冰冷、僵硬、毫無生氣的阿拉伯數字——
**“1”**
它靜靜地烙印在那裏,像一只來自深淵的眼睛,無聲地注視着鏡中陳默瞬間變得蒼白的臉。
“砰砰砰!”宿舍門被拍得山響,宿管大媽尖利而驚慌的聲音穿透門板:“404!大半夜鬧什麼!開門!快開門!”
夏冉迅速拉開了門,宿管大媽那張驚惶的臉和手電筒刺眼的光柱一起涌了進來。當光柱掃過床上王碩那凝固着恐怖表情的屍體,尤其是他喉嚨口那枚在強光下閃爍着不祥光芒的“貪”字校徽時,一聲足以撕裂夜空的、非人的尖叫猛地爆發出來,瞬間蓋過了窗外的暴雨聲。
混亂、尖叫、手電筒亂晃的光柱……宿舍裏瞬間亂成一鍋粥。
陳默卻像被釘在了原地,背對着那片混亂,指尖冰冷。他死死盯着鏡中那個漆黑的“1”,那陣尖銳的刺痛感已經退去,留下一種更深沉、更粘稠的冰冷,順着脊椎一路向下蔓延,凍結了血液。
他緩緩低下頭,攤開掌心。那片染血的圖紙碎片,皺巴巴地躺在他汗溼的手心。“承重牆勿拆”幾個字,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他下意識地用拇指指腹,用力擦過那枚從王碩喉嚨裏取出的、冰冷刺骨的“貪”字校徽背面。銅綠和污垢被蹭掉些許,露出了底下更深邃的刻痕。那是幾個極其古舊、筆畫卻異常清晰的繁體小字,每一個筆畫都透着歲月的森冷:
**“癸巳年七月初七”**
1953年。那個解剖樓尚未倒塌、怨念或許已然滋生的年代。
窗外的雨,更大了。冰冷的雨點密集地敲打着玻璃,仿佛無數只無形的手,正急切地想要叩開這扇通往深淵的門。陳默耳後那個漆黑的“1”,在鏡中,無聲地燃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