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鼓動,禁城開,天上探人回。
鳳銜金榜出雲來,平地一聲雷。
鶯已遷,龍已化,一夜滿城車馬。
家家樓上簇神仙,爭看鶴沖天。
*
元貞三年春,長安城十裏御道,繁花着錦,喧聲震天。
新科進士們身着緋袍,帽插官花,正騎馬緩行,享受這人生極致的榮光。
隊伍最前,便是今科狀元——周屹桉。
他端坐於駿馬之上,身姿挺拔如鬆,即便是一身耀眼的緋紅袍服,也壓不住他眉宇間那股自鄉野荊棘中磨礪出的冷峻與沉毅。
陽光灑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引得兩側彩樓上的香囊、花果如雨般擲來。
“快看!那就是周狀元!”
“好生年輕俊朗!”
“聽聞出身寒微,真是鯉魚躍了龍門……”
議論聲、歡呼聲、絲竹聲浪般涌來,幾乎要將人淹沒。
周屹桉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處的笑意,目光平穩地望向遠方重檐疊嶂的皇城,偶爾向道旁百姓頷首致意。
唯有緊攥着繮繩、指節泛白的手,透露出他平靜表象下的驚濤駭浪。
馬蹄聲嘚嘚,敲在青石板上,也一聲聲敲在他的心坎上。
他想起潭州老家破舊書院外那棵老槐樹,想起冬日裏凍裂的手指仍堅持握筆書寫,想起無數個啃着冷饃、孤燈苦讀的寒夜……所有的艱辛與屈辱,在這一刻似乎都有了回報。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他做到了。
寒門之身,終登天子堂。
盡管素來情緒沉穩不外露,在這樣的時刻,周屹桉還是能清晰感知到自己內心的喜悅。
喜悅的同時,他內心又十分清楚,這瓊林宴、御街誇官,不過是又一道門檻。長安城繁華似錦,卻也是天下最深的漩渦。
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
春風依舊拂面。他抬起眼,再次望向那巍峨皇城,目光深邃。
*
瓊華殿內——
沈嘉楹斜倚在窗邊的貴妃榻上,一身軟銀輕羅百合裙,勾勒出初初長成的窈窕身段。
她漫不經心地撥弄着懷中白玉狸奴的耳朵,對窗外隱約傳來的喧囂充耳不聞。
陽光透過雕花窗櫺,恰好映在沈嘉楹側臉上,肌膚細膩得如上好的羊脂玉,連細微的絨毛都清晰可見,長長的睫毛垂下,在眼瞼處投下小片陰影,姿容絕世,一看就是金玉堆砌養出來的。
只是現在眉頭微微蹙着,那一點褶皺,便像無瑕美玉上驟然生出的細痕,叫看見的人心都跟着揪了起來,恨不得用盡全力來幫她解決所有煩惱。
“公主,您真不去瞧瞧?”大宮女雲黛笑着勸道,“聽聞今科狀元郎周屹桉,不僅文采斐然,模樣更是俊俏得很呢!滿長安的姑娘小姐們都去街邊爭看了,熱鬧得緊。”
另一宮女春雪也湊趣道:“是呀公主,聽說那狀元郎打馬過御街,真是好生氣派!您去散散心也好呀。”
沈嘉楹聞言,秀氣的眉頭立刻蹙起,懷中的貓兒似感受到她的不耐,輕輕“喵”了一聲。
她伸出纖長手指,點了點貓兒的鼻尖,聲音嬌脆,帶着顯而易見的嫌棄:
“人擠人的,有什麼好看的?還不如在殿裏陪元寶曬曬太陽。”
元寶就是她懷裏那只純白色的貓,聽了她這話殷勤地湊過去舔了舔沈嘉楹的手指。
雲黛站在一旁,看着公主指尖輕輕撓着元寶的下巴,眼底難免浮起幾分無奈。
往常公主是最喜歡湊這個熱鬧的,只是近來心煩意亂,這才失了興趣。
正說着,殿外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
皇後宮中的掌事楊嬤嬤快步走了進來:
“公主殿下萬福。”
沈嘉楹懶懶抬眸,見楊嬤嬤鬢角微溼,呼吸也急促,眉頭皺了皺。
“嬤嬤這般匆忙,倒像是後頭有鬼追着。”
楊嬤嬤嚴肅道:“公主說笑了,是娘娘命老奴來傳話,請您即刻過去一趟,說是有要緊事相商。”
沈嘉楹臉上掠過一絲訝異,這個時間點,母後找她能有什麼事?
她不情不願地放下貓兒,站起身,雲黛立刻上前爲她整理稍顯凌亂的裙擺。
“什麼事這般着急?”
她一邊任由宮女伺候,一邊嘟囔着,語氣裏帶着被擾了清淨的不滿,“莫非又是爲了那勞什子的……”
她話未說盡,但殿內諸人皆心知肚明,恐怕與近來宮中暗傳的北境戰事及和親風聲有關,這也是沈嘉楹最近心煩的原因。
嬤嬤只是不輕不重道:“娘娘的心思,奴婢怎敢妄加揣測。還請公主快些移步,娘娘正在宮中等着您呢。”
沈嘉楹嘴角微微垮了下來,母後宮裏的嬤嬤她最不喜歡的便是楊嬤嬤,每每想與她套點近乎,任憑你使多大勁都激不起一點水花。
她儀態萬千地朝殿外走去,經過窗前時,窗外恰好傳來一陣極其熱烈的歡呼,想必是那遊街的隊伍行到了近處。
她腳步不停,只是微微抬眼,瞧那喧囂處瞥去了一眼。
目光掠過攢動的人頭,輕易便捕捉到了那爲首之人。
緋紅羅袍也掩不住其下高大挺拔的身形,脊背寬闊挺直,勒着繮繩的手臂隱約透出力量感,看着不像個讀書人,倒像個武夫。
沈嘉楹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頭,這就是她們說的好生俊俏?
也不怎麼樣嘛,尤其是這一身肌肉,看着就粗魯。
她正欲收回目光,不再理會這無聊盛景。
然而就在這一刹那,周屹桉仿佛心有所感,竟毫無預兆地驀然回首。
他的視線精準無比地越過喧鬧的人群,穿過遙遠的距離,猛地攫住了那道正欲轉身離去的窈窕身影。
沈嘉楹並未完全轉過身,他只來得及捕捉到一個極其短暫的側影輪廓。雲鬢堆翠,雪腮一抹,線條優美的下頜微微揚着,帶着天生的驕矜。
連陽光都眷顧地灑落在她身上,爲那驚心動魄的一瞥剪影鍍上了一層朦朧金光,華貴不可方物。
他甚至看不清她的容貌,只那一眼的感覺。
——生來就該被琉璃盞、明珠冠供養在瓊樓玉宇之巔。
周屹桉的心跳,在鑼鼓喧天、萬衆歡呼聲中,竟漏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