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楹已無意再多留。
“我乏了。”她淡淡一句,扶着雲黛的手,轉身離去。
在場衆人都垂首恭立,靜默地目送那抹藕荷色的身影消失在花廳門口,心中俱是凜然。
不愧是公主,往日只聽說是嬌縱任性的性子,今日方知,天家血脈終究是天家血脈,一旦動怒,字字句句皆如雷霆,不容置疑。
安國公夫人暗暗擦了把冷汗,連忙使眼色讓人將癱軟在地、面無人色的怡華郡主扶下去,又強笑着招呼衆人繼續飲宴,只是經此一事,席間氣氛終究冷落了許多,再不復先前熱鬧。
而此刻,已然離席的沈嘉楹並未走遠。
她扶着雲黛的手,沿着抄手遊廊緩步而行。
春日暖風拂面,沒了那些嘰嘰喳喳的亂遭聲音,沈嘉楹這才舒坦了不少,好好的宴席被破壞成這樣,她豈能不惱?
周月瑤蠢得要命,平日裏那些酸言酸語,她只當是耳旁風,從來不放在心上。
可今日這般誅心之言,借她十個膽子也未必想得出來,背後定然有人教唆。
這話若是傳到朝堂上,被有心之人利用……
北境戰事吃緊,主戰派與主和派連日爭得面紅耳赤。
父皇力主出兵,這本是安定朝綱的舉措,若是傳出“公主貪生怕死導致生靈塗炭”的謠言,那些老狐狸肯定會借題發揮,攻訐太子爲一己私利罔顧將士性命。
這背後之人恐怕與四皇子脫不了關系。
沈嘉楹想到這裏腦瓜子已經開始疼了,只能暗暗又罵了周月瑤幾句,她還真是蠢的要命,什麼人的話都信!
行至一處假山旁,她正想停下歇歇腳,卻聽得假山另一側傳來極輕微的交談聲。
沈嘉楹沒有一點偷聽的自覺。
這人既然選擇在假山講話,就應該做好被聽到的準備才是,不然他爲什麼不去屋裏頭講?
她下意識放輕了腳步,假山石孔洞透出的聲音便清晰了幾分。
是一個女子帶着哽咽的嗓音,情意綿綿又帶着幾分孤注一擲的勇氣:“……自那日遊街初見,周郎英姿便刻在小女子心上,再難相忘。我不求名分,只願常伴左右,即便爲奴爲婢也心甘情願……”
沈嘉楹眉梢輕挑,倒是一番深情,只是這般自輕自賤的姿態,難免會讓人心生輕視。
然而,回應的男聲卻冷硬得像塊石頭,不帶絲毫轉圜餘地:“小姐請自重。周某心志只在報國,無意兒女私情。此話不必再提,請回吧。”
周屹桉面色如常,心裏卻已經不耐煩到了極點。
他上任刑部後每天都忙的腳不沾地,根本就無心應酬,若非對方是光祿寺少卿家的嫡女,顧及同朝爲官的情面,他根本不會有耐心站在這裏聽這許多無用的廢話。
況且這女子已煩了他多次,沒想到今日又在安國公設的宴席上撞見。
那女子似是又哭着說了什麼,但沈嘉楹已無心再聽。
原來是上次撞見的那個狀元郎。
脾氣果真和他的長相身材極其相符,是個又臭又硬的石頭,還很不近人情。
她拽着雲黛離開這裏,省得被人發現她堂堂公主竟然在這裏聽別人牆角。
雲黛也聽了個一清二楚,忍不住開口:“這位周大人還真是不解風情。”
沈嘉楹撇撇嘴,確實是不解風情,果然和他的容貌一樣,又冷又臭。
心裏這麼想,嘴上卻回道:“他這麼做倒也沒錯,若是一直優柔寡斷,難免會讓那女子心懷期待,還不如一早就果斷拒絕。”
……
回到宮中,沈嘉楹還是擔心這風言風語會影響到太子,沒來得及用飯便跑到了東宮。
太子沈嘉栩正在批閱奏章,見妹妹來了,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揮手屏退了左右。
“瞧你這眉頭皺的,誰又惹我們的小公主不高興了?”
太子放下朱筆,示意她坐下說話。
沈嘉楹也不拐彎抹角,將安國公府宴席上發生的事,以及自己的擔憂原原本本說了一遍,末了氣道:“四皇兄那邊的手伸得也太長了,連周月瑤那種蠢貨都利用上了!若這話傳到前朝,豈不是要給哥哥你惹麻煩?”
太子靜靜聽完,神色並未有太大波動,他親手給沈嘉楹斟了杯茶,語氣還帶笑:“苗苗,你能想到這一層很好。不過,此事你無需過度憂心。”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銳利:“四哥那邊的小動作,哥哥並非不知。周月瑤的話,即便傳出去,也不過是些捕風捉影的蠢話,動搖不了根本。父皇力主出兵之心堅定,豈是幾句後宅婦人的閒言碎語能左右的?那些老狐狸若真想拿此事做文章,反倒落了下乘。”
太子的鎮定自若感染了沈嘉楹,她稍稍安心,但仍有些不確定:“可是……”
“沒有可是。”太子打斷她,“你是天家公主,是大雍最尊貴的女子,不必爲這些宵小之輩煩心。凡事有父皇和兄長在,還輪不到你來承擔這些。你只需高高興興的便好。”
見兄長如此說,沈嘉楹心下稍寬,點了點頭。
但也有些不忿,哥哥和父皇每次都這樣,這些事從不讓她聽,也從不讓她想,不過是因爲她是女子,所需要做的似乎就只是安享尊榮,保持美麗與得體。
不聽便不聽,有什麼了不起?
看出她有些生氣,太子笑着摸了摸她的頭:“是不是還沒有用膳?在哥哥這裏用吧。”
沈嘉楹呼出一口氣,悶悶應了聲:“好。”
然而,事情的發展並未因太子的寬慰而完全平息。
不過兩三日功夫,那些關於公主可能影響北境戰事的含沙射影之詞,果然如同沈嘉楹所擔憂的那般,通過某些御史隱晦的奏章,飄到了御前。
景宣帝近日正因爲北境戰事和朝中主和派的掣肘而心煩,看到這些影影綽綽、不敢明言卻又暗指他愛女或許言論有幹政之嫌、動搖軍心的奏報,更是龍顏大怒。
“混賬!”御書房內,皇帝將幾份奏折重重摔在御案之上,臉色鐵青,“北境將士用命,朕與太子殫精竭慮,這群人卻在背後嚼舌根,還是嚼到朕的女兒頭上!安的是什麼心!”
他震怒的不僅僅是有人非議他的決策,更是惱火有人竟將主意打到了沈嘉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