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砸在禮部尚書府偏院的青瓦上,濺起一片淒迷水霧。
院內,一燈如豆,楚雲微正襟危坐,筆尖在宣紙上遊走,默寫着《資治通鑑》的“君臣之勢”。
她寫得極慢,每一筆都透着一股沉凝的力量,仿佛要將紙背刻穿。
就在此時,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與壓抑的喧譁,瞬間撕裂了雨夜的寧靜。
貼身丫鬟連滾帶爬地沖進來,聲音抖得不成調:“小姐,不好了!大小姐……大小姐她婚前夜突發高熱,臉上起了紅疹,全毀了!”
楚雲微執筆的手指猛地一頓,一滴濃墨自筆尖墜下,在“勢”字的最後一捺上暈開,宛如一灘刺目的血。
丫鬟哭着繼續道:“明日就是送秀女入宮的吉日,尚書府不能無人!夫人……夫人已經下令,讓您……讓您代替大小姐入宮!”
代嫁入宮。
這四個字像淬了冰的鋼針,狠狠扎進楚雲微的心裏。
她原是尚書府最不起眼的庶女,因生母曾是京城第一琴師,身份卑賤,自幼便被嫡母視爲眼中釘。
不久前,嫡母“開恩”,將她許給一個遠在邊陲的小吏沖喜。
雖是屈辱,但天高皇帝遠,至少能換一條活路。
可現在,一切都變了。
以庶女之身冒充嫡女入宮,這是欺君大罪。
一旦身份暴露,她這個毫無背景的棋子,輕則被貶爲宮中最下等的粗使宮女,任人踐踏;重則,便是在這深宮之中,無聲無息地化爲一縷冤魂。
“我不去。”楚雲微放下筆,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這可由不得你!”一個陰冷的男聲響起。
門被猛地推開,尚書府的總管孫德全帶着幾名身強力壯的家丁堵住了門口,目光如鷹隼般攫住她,“大小姐金枝玉葉,你一個卑賤庶女,能替她分憂,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分!”
楚雲微緩緩站起身,冷冷地看着他:“孫管家,欺君之罪,尚書府擔待得起嗎?”
孫德全發出一聲嗤笑:“只要你安分守己,誰會知道?可你若是不走,便是抗旨逃役!按律,你將被發賣爲奴,連你娘留下的那幾個老仆,也一並給你作伴!”
那幾個老仆,是她在這座冰冷府邸裏唯一的溫暖。
楚-雲微閉上了眼,再睜開時,眸中已是一片死寂。
她微微頷首,算是應了。
在衆人看不見的角度,她垂下的袖中,手指狠狠掐入掌心,指甲幾乎嵌進肉裏。
趁着轉身的瞬間,她不動聲色地將剛剛寫就的那張染血的紙頁殘片撕下,迅速藏入了寬大的袖袋。
這是她唯一能帶走的“武器”。
次日清晨,天色灰蒙。
巍峨的宮門如同一只擇人而噬的巨獸,靜靜矗立在所有新秀的面前。
楚雲微被安排在隊伍的末尾,一身半舊的素色衣裙,與周圍那些環佩叮當、衣飾華美的官家小姐們格格不入,引來無數鄙夷和好奇的目光。
吏部侍郎之女林婉兒扭着腰肢湊了過來,看似關切地低語:“雲微妹妹,你這身打扮未免也太素淨了。宮裏最是看重體面,你這樣……怕是第一個就要被掌事的姑姑刷下去了。”
楚雲微眼簾都未抬一下,只淡淡吐出兩個字:“多謝。”
話音未落,一陣鼓樂聲驟然響起,儀仗開道,柳貴妃在一衆宮人的簇擁下親臨監檢。
她鳳眸狹長,目光帶着與生俱來的傲慢,緩緩掃過眼前一張張年輕而緊張的臉龐。
當視線落在末位的楚雲微身上時,她倏然停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譏誚。
“本宮記得,禮部呈報的秀女名錄裏,楚尚書的嫡女楚雲瑤知書達理,溫婉賢淑。卻不知何時,這名錄裏多了一個‘琴師所出’之人?”柳貴妃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朱雀門外,四周瞬間死寂。
她盯着楚雲微,一字一句地問道:“你母乃賤籍,你父從未將你記入宗譜。你也算得上官家小姐?也配踏入我這皇城宮門一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楚雲微身上,幸災樂禍,等着看這只誤入鶴群的螻蟻如何被當場碾碎。
楚雲微深吸一口氣,緩緩屈膝跪下,頭顱低垂,但聲音卻如碎冰撞玉,清冽而沉穩:“回貴妃娘娘,妾身出身雖卑,不敢妄攀高貴。但《女訓》有言:‘貧而知恥,勝於富而忘義’。”
她頓了頓,仿佛能感受到柳貴妃驟然冰冷的視線,繼續道:“妾不知何爲血統清貴,唯知‘禮義廉恥’這四個字,尚能用筆一筆一劃地寫出——不知娘娘您執掌六宮,母儀天下,可還記得這四字如何書寫?”
此言一出,滿場皆驚!
一個身份卑微的庶女,竟敢當衆用《女訓》來暗諷貴妃“忘義”!
柳貴妃的臉色瞬間寒如玄鐵,眸中殺意畢現。
可楚雲微引經據典,姿態謙卑,句句不離規矩二字,她若當場發作,反而顯得自己無德無量,失了身份。
她死死盯了楚雲微半晌,最終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伶牙俐齒!給本宮滾進去!”
說罷,拂袖而去,心中已決意,定要找個機會,讓這個不知死活的丫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入宮後,楚雲微被分到一處最偏僻的廂房。
她沒有理會周遭探究的目光,靜坐了片刻,迅速在腦中梳理着眼下的絕境:三日之內,必須通過初選,否則就會被貶爲雜役,屆時再無翻身可能。
柳貴妃視她爲眼中釘,必定會設下重重陷阱。
而她,無權無勢無援,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規則的漏洞與人心的弱點。
昨夜離府前,她曾匆匆翻過一本嫡姐準備的《宮規輯要》,其中一條極爲冷僻的律令此刻浮上心頭——“新秀候選期間,爲防拉幫結派,不得與宮人私相授受,違者,秀女與宮人連坐。”
這便是她的生機!
恰在此時,一位姓陳的老嬤嬤奉命送來一套漿洗得發白的舊衣,動作遲緩,眼神卻在她臉上停留了數次,帶着一絲復雜難明的情緒。
楚雲微心中一動,不動聲色地接過衣物,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低聲問道:“嬤嬤,您可認識故人的遺物?”
陳嬤嬤渾身一震,嘴唇動了動,卻終究沒敢說話。
楚雲微不再追問,只在將舊衣放下的瞬間,將一方繡着一小段殘缺琴譜紋樣的舊手帕,悄然塞回了陳嬤嬤的手中,輕聲道:“勞您費心了。這針腳……像極了我認識的一位故人。”
陳嬤嬤的瞳孔劇烈一縮,緊緊攥住那方手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
楚雲微獨坐窗前,目光投向遠處宮殿群中那座高聳的藏書閣飛檐,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斂。
那裏,將是她的第一處戰場。
然而,她還未來得及細想,廊下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孫德全那尖利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一絲幸災樂禍的得意:“陛下臨時駕臨儲秀宮,即刻召見全體新秀——貴妃娘娘親點的,首問出身家世!”
楚雲微緩緩起身,整理好衣袖,眸光沉定如萬丈深淵。
風暴已至,她不能再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