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如刀,割過瓊華殿西閣的飛檐翹角。
大雪壓枝,簌簌作響,仿佛整座宮城都在這凜冽中顫抖。
楚雲微立於階前,素白裙裾掃過殘雪,身影單薄得幾乎要被風卷走。
她剛將那方檀木函遞入司禮監,指尖尚存着文書封緘時的微溫,內務處的傳令便已追至——
“采女楚氏,暫居靜瀾軒,待遷新殿。”
聲音冷硬如鐵,不帶一絲波瀾。
她垂眸應是,唇角卻幾不可察地牽了下。
靜瀾軒?
那個連宮婢都避之不及的冷宮邊緣之地,專供失寵、病弱、無依無靠的妃嬪苟延殘喘。
炭例減半,月米遲供,冬日裏爐火難燃,夏日裏蚊蟲肆虐。
說是居所,不如說是等死的囚籠。
可偏偏,就在她呈上《先朝樂事拾遺》之後,立刻被“安排”至此。
巧合?還是警告?
她不動聲色地提裙登轎,一路穿廊過巷,越往北宮,景致越荒涼。
朱牆褪色,燈籠熄滅,連巡夜太監的腳步都稀疏起來。
轎簾掀開時,眼前是一座低矮偏殿,屋檐積雪厚達盈尺,門扉歪斜,門環鏽蝕,唯有檐下一盞孤燈,在風中搖曳欲滅。
“到了。”轎夫撂下話就走,連個攙扶的人都沒有。
楚雲微獨自跨過門檻,屋內寒氣刺骨,爐膛冰冷,硯台結冰,墨塊凍成黑石。
她輕輕呵出一口白霧,袖中手指早已凍得發紫,裂口滲血,滴在紙上,像一朵朵暗紅梅花。
但她沒有抱怨,也沒有哀嘆。
只是從夾層中取出一冊殘卷——《戶部貢物錄》。
這是母親舊仆陳嬤嬤臨別塞給她的,頁邊焦黃,字跡斑駁,卻是後宮物資調撥的鐵證。
她借着微弱燭光,一筆一劃默寫“冬三月各宮炭薪支取條規”,指尖僵硬,便用熱茶暖手續寫。
每記下一組數字,她心中便多一分確信:這不是疏忽,是精心設計的慢殺。
讓人餓不死,卻活受罪;凍不壞,卻耗盡精氣神。
等你意志崩潰,自行請罪退位,才是他們最想要的結果。
可惜——
她抬眼望向窗外風雪,眸底幽深如井。
她不是來認命的。
次日清晨,天未亮透,門外腳步窸窣。
吳青娥帶着兩名粗使宮女登門,臉上掛着笑,眼裏卻淬着冰。
“楚采女安好呀?”她拖長語調,“昨夜……可暖和?”
屋內爐火未燃,楚雲微披着舊鬥篷坐在案前,面色蒼白,眼神卻清明如初。
她不答反問,只將一頁紙輕輕推至案上:
“勞姑姑過目——這三日,靜瀾軒共收炭兩筐,實發僅半筐。餘者去向,請示下。”
吳青娥笑容一滯。
紙上字跡工整,條目清晰:日期、交接人、籤收印模編號、炭車編號……甚至還有押運太監的姓名——趙明禮手下一名叫周全的副檔頭。
“你倒會算賬!”她猛地抓起紙頁撕得粉碎,碎屑紛飛如雪,“莫非疑我貪墨?別忘了,你現在也是靠施舍過活的人!還想查東查西?不怕凍死在這破屋子?”
楚雲微依舊微笑,不爭不辯,只靜靜看着她拂袖而去。
門關上的刹那,她眼中寒光乍現。
吳青娥不知道的是,那頁賬簿的邊角,早已被她以極細筆鋒記下所有關鍵線索。
更不知道,小宮女綠枝昨夜已被她悄然安撫,今晨已悄悄描下了庫房籤收印模的輪廓,藏於鞋墊夾層。
第三日,大雪封路,宮道斷行,連御膳房都斷炊半日。
楚雲微蜷坐案前,三餐未進,腹中空鳴如鼓。
她捧着一碗姜湯,靠那一絲辛辣吊住心脈。
窗外風雪咆哮,屋內冷如冰窖。
她緩緩取出貼身收藏的白玉簪。
簪頭雕着半朵殘蓮,紋路細膩,與母親留下的香囊圖案恰好拼合成一朵完整並蒂蓮。
這是她最後的信物,本欲留待關鍵時刻作爲身份憑證。
但現在——
她凝視良久,終於抬筆寫下便箋:“此簪可兌通寶五兩,西市恒源當鋪,認物不認人。”
喚來綠枝,聲音輕而堅定:“送去當掉,買兩筐炭。分一筐給東廂那位咳血的老宮人,就說……是巡查司臨時加撥。”
綠枝臉色發白:“若被發現……奴婢會被打死的!”
楚雲微抬眸,目光如刃,卻帶着一種奇異的鎮定:“不會有人查到你。記住,回來時走織造局後巷,繞開守夜檔頭。若遇盤問,就說替趙公公送藥渣去焚化處。”
她說完,將一張疊好的紙條塞入綠枝袖中:“這是路線,也是保命符。”
綠枝咬唇顫抖,終究點頭離去。
風雪中,那小小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
楚雲微獨坐燈下,聽着風聲呼嘯,指尖撫過案上殘卷與密錄,心中默演全局。
她在賭。
賭趙明禮雖趨炎附勢,卻重規矩,不會輕易動巡察名號;
賭吳青娥貪利卻不蠢,不敢把人真逼死;
更賭——那紫宸殿中的帝王,已看到她呈上的《先朝樂事拾遺》,正等着她下一步動作。
而這一步,她要讓所有人看清:
她楚雲微,哪怕困於寒窟,也能借風雪爲刃,引星火燎原。
當夜,風雪漸歇。
遠處傳來沉悶車輪碾雪之聲,緩慢而堅定。
一輛炭車悄然停在靜瀾軒外,車上炭筐堆疊,其中一筐竟赫然烙着“巡察備用”四字朱印。
當夜,炭車悄然停駐靜瀾軒外,車輪碾過積雪,發出沉悶而篤定的聲響,仿佛命運之輪終於開始轉動。
兩名押運太監低聲交談幾句,便將兩筐炭搬下,動作利落得近乎刻意——尤其當其中一人瞥見炭筐上那枚鮮紅的“巡察備用”朱印時,眉心微跳,卻終究未多言語。
門扉輕啓一下,綠枝探出身來,顫抖着接過交接單據,連頭都不敢抬。
她指尖冰涼,心口狂跳,生怕有人追來問責。
可身後屋內,燭火搖曳,映出楚雲微端坐案前的身影,素衣如雪,神情靜謐,宛如風雪中不滅的一盞孤燈。
炭入爐膛,火苗“轟”地一聲竄起,暖意緩緩彌漫開來,驅散了連日不散的陰寒。
牆角冰霜融化滴水,墨塊漸漸軟化,硯台重新可用。
綠枝跪坐在地,看着那跳躍的火焰,眼眶忽然一熱:“采女……真的……真的回來了。”
楚雲微沒有回應。
她只是凝視着火光,眸底映着赤焰,卻比火更冷、更深。
趙明禮的人不會無故送炭,除非他們也嗅到了風向的變化——有人在查,而且查得極準。
而她要的,正是這種“不得不查”的勢。
翌日清晨,天色仍灰蒙蒙的,楚雲微已伏案疾書。
昨夜帶回的情報已被梳理成鋒利的刃:押運太監確爲趙明禮親信,名爲周全,但此人膽小怕事,見“巡查備用”四字便自行退避,連登記都未做更改;更妙的是,綠枝趁亂拓下的庫房籤收印模,與吳青娥平日所用略有偏差——邊角磨損不同,顯然是私刻假印,瞞天過海。
她提筆蘸墨,手腕穩定如鐵,在一張素絹上繪下《各宮炭薪異常對比圖》。
線條清晰,色彩分明:貴妃宮日耗四筐,賬面申報五筐,溢出部分竟以“熏香除溼”爲由列支;鳳儀宮側殿明明設有暖閣,日常有人進出,卻被記爲空置,炭薪全數轉撥內務私庫;而靜瀾軒,三日應領六筐,實收不足兩筐,差額去向皆無記錄。
她在圖末揮筆寫下八字批注:“非缺供,乃截流;非疏漏,系貪瀆。”
字字如刀,直指人心。
隨後,她將吳青娥撕毀的賬冊殘片一一拼接,用極細絲線綴合,邊緣以藥水顯影,還原出原始籤收人姓名與時間。
當票副本則用薄宣紙壓印留存,夾入匣中底層。
整套證據環環相扣,嚴絲合縫,不似控訴,反倒像一份呈遞給帝王的奏書——冷靜、克制、無可辯駁。
第五日晨,風雪初歇,宮道清掃未畢。
遠處傳來木杖叩地之聲,節奏穩健,正是巡察太監趙明禮依例巡宮。
楚雲微立於廊下,披一件洗得發白的舊鬥篷,面色蒼白如紙,唇無血色,似經不起半分寒風。
可她脊背挺直,目光清明,靜靜等候。
趙明禮走近時,她緩步上前,雙膝未跪,只雙手捧匣,聲音虛弱卻字字清晰:“公公明鑑,妾身不敢告狀,只求一個道理——若連炭米都可被人層層盤剝,陛下賜居的采女尚且凍餓,那些無名無位的老宮人,豈非等死?”
她頓了頓,眸光微動:“這是三日記錄,若有錯處,任憑處置。”
趙明禮本欲揮手斥退,可接過木匣一開,瞳孔驟縮。
圖表、賬冊、當票、印模拓本……條分縷析,證據確鑿。
更讓他心頭一沉的是——周全的名字赫然在列,竟是他手下之人牽涉其中!
他猛地合上匣蓋,額頭沁出冷汗。
此事若上報司禮監,他難逃監管失察之罪;可若壓下,眼前這看似柔弱的采女,顯然已有備而來,絕不會善罷甘休。
“來人!”他厲聲喝道,“傳靜瀾軒掌事姑姑吳青娥,即刻前來對質!”
風雪再度卷起,院中枯枝簌簌作響。
吳青娥被兩名粗使太監架着奔來,臉上妝容未施,眼神驚惶。
她望着那熟悉的木匣,渾身一震,仿佛看見鬼魅。
她不明白——
一個被貶至此、無人問津的庶女,怎能在絕境中織出這樣一張密不透風的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