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顧家莊園裏靜得能聽見雪落的聲音。
林晚星將最後一盤鬆鼠鱖魚端上桌。
澄黃的醬汁澆在炸得酥脆的魚身上,發出滋滋輕響。
熱氣裹着酸甜的香氣,瞬間彌漫開來。
她挺着七個月的孕肚,動作依舊輕緩利落。
偌大的紅木圓桌上,八道菜已擺放整齊。
每一道,都是顧景深偏愛的口味。
爲了這頓年夜飯,她從清晨忙到了黃昏。
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七點整。
顧景深還沒回來。
林晚星的指尖輕輕撫過小腹。
腹中的孩子似乎感受到她的情緒,安分地動了一下。
她唇角微彎,心底那點因等待而生的焦躁,瞬間被撫平。
就在這時,莊園外傳來汽車引擎由遠及近的聲音。
林晚星眼底一亮,迎着門口走去。
是張媽小跑着開了門。
“先生,您回來了……”張媽的聲音裏透着欣喜。
可當她看清顧景深身後的人時,聲音戛然而止,後半句話卡在了喉嚨裏。
“蘇……蘇小姐?”
林晚星的腳步也頓住了。
門口的燈光下,顧景深一身筆挺的黑色大衣,面容英俊。
他眉宇間不見歸家的溫情,反而帶着一絲不耐與決絕。
他身側,親密地挽着他手臂的,是蘇曼柔。
蘇曼柔穿着米白色孕婦裙,罩着同色系羊絨開衫。
她的小腹同樣高高隆起,月份看起來,竟與林晚星不相上下。
她那張甜美的娃娃臉上,掛着一絲柔弱又得意的笑。
目光越過顧景深的肩膀,直直地刺向林晚星。
那眼神,像是在無聲地宣告一場遲來的勝利。
一股寒氣從林晚星腳底瞬間竄遍全身。
腹中的孩子猛地一踹,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她下意識地用手護住肚子,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
“景深,我有點頭暈,可能是站太久了。”蘇曼柔柔弱地靠在顧景深身上。
她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餐廳裏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你扶我一下好不好?”
顧景深立刻側身,小心翼翼地扶住她,語氣是林晚星從未聽過的緊張。
“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我扶你去沙發上坐。”
他的視線,從頭到尾,都沒有在林晚星身上停留超過一秒。
張媽站在一旁,臉色難看,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敢出聲。
林晚星看着他們旁若無人地走進餐廳。
看着顧景深將蘇曼柔安頓在主位旁的沙發上,甚至細心地在她腰後墊上靠枕。
那場景,像一根尖銳的冰錐,狠狠扎進她的心髒。
整個空間,只有那桌精心準備的年夜飯,還在徒勞地散發着熱氣。
“晚星,你過來坐。”
顧景深終於開了口,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談論公事。
“我們談談。”
林晚星沒有動。
她的目光從蘇曼柔隆起的小腹,緩緩移到顧景深的臉上,聲音冷得像窗外的冰雪。
“談什麼?”
她一字一頓,清晰地問:“談你們的孩子,準備什麼時候辦滿月酒嗎?”
顧景深的眉頭瞬間擰緊,不悅道:“林晚星,你不要用這種語氣說話。”
“那我該用什麼語氣?”
林晚星忽然笑了,那笑意卻未達眼底,只顯得無比諷刺。
“是該恭喜你雙喜臨門,還是該感謝你,在大年三十給了我這麼大一個驚喜?”
蘇曼柔怯怯地拉了拉顧景深的衣袖,眼圈一紅,泫然欲泣。
“景深,你別怪晚星,都怪我……我不該來的。”
“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一個人過年。”
她說着,手不自覺地撫上自己的肚子,滿眼都是楚楚可憐。
“晚星,對不起,我知道我不該打擾你們。可是我和孩子……我們只有景深了。”
好一個“我們只有景深了”。
林晚星冷眼看着她的表演,覺得無比荒唐。
昔日的好友,如今帶着和自己丈夫的孩子登堂入室,還能擺出這副受盡委屈的模樣。
就在這時,門口又傳來一個沉穩的腳步聲。
“景深,老爺子讓我把這份年終總結送過來,讓你籤個字。”
顧氏集團的元老陳叔走了進來。
他手裏拿着一份文件,話說到一半,便看到了餐廳裏這詭異的一幕。
一個挺着大肚子的妻子。
一個同樣挺着大肚子的“客人”。
還有一個臉色鐵青的顧氏總裁。
陳叔在商場浮沉半生,什麼場面沒見過,瞬間就明白了七八分。
他臉上的表情迅速沉了下來,看向顧景深的眼神裏,帶着毫不掩飾的失望與責備。
他沒再和顧景深說話,而是轉向林晚星,微微頷首。
語氣裏帶着一份不易察覺的尊重:“林小姐。”
這一聲“林小姐”,而非往日的“少夫人”,讓顧景深的臉色更加難看。
“陳叔,您把文件放那兒吧。”他生硬地開口,想快點結束這場鬧劇。
陳叔卻沒動,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
像一尊沉默的山,無形中給了顧景深巨大的壓力。
顧景深像是被這沉默的注視刺痛了。
他深吸一口氣,終於看向林晚星,說出了那句早已準備好的話。
“晚星,曼柔當年救過我的命,我欠她的。”
“現在她懷了孩子,我不能讓這個孩子生下來就是個私生子,背負一輩子的罵名。”
他的聲音沒有絲毫愧疚,只有一種不容置喙的決斷。
“所以呢?”林晚星輕聲問,心底已經是一片死寂。
“所以,”顧景深從大衣內袋裏拿出一份文件,直接扔在餐桌上。
文件滑過桌面,撞在一盤已經半涼的糖醋排骨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我們先離婚。”
離婚協議書。
這五個字,像重錘一樣砸在林晚星的眼前。
她看着那份文件,再看看滿桌爲他而做的菜,只覺得這三年的婚姻,像一個天大的笑話。
“景深……”蘇曼柔又開始她的表演。
她站起身,走到林晚星身邊,試圖去拉她的手,被林晚星冷冷避開。
“晚星,你別怪景深,他也是沒辦法。”蘇曼柔的眼淚說來就來。
“景深都跟我說了,這只是暫時的。”
“等我的孩子生下來,上了戶口,他就會想辦法和你復婚的。你相信他,好不好?”
“復婚?”
林晚星重復着這兩個字,像是聽到了什麼絕頂好笑的段子。
她看向顧景深,“顧景深,這也是你的意思?”
顧景深避開她的視線,默認了。
“委屈你了,晚星。”他終於說出了一句類似安撫的話,卻更像是一種施舍。
“我知道這對你不公平。但你一向是最體諒我的,不是嗎?就當是幫我最後一次。”
“幫你?”
林晚星的目光掃過那桌漸漸失去溫度的菜肴。
那是她作爲“顧太太”最後的體面與付出,如今看來,可笑至極。
她忽然覺得很累,連爭吵的力氣都沒有了。
原來,他口中所謂的“體面”,就是讓她這個正妻,爲他外面的女人和私生子讓路。
原來,她三年的隱忍和付出,在他眼裏,不過是“體諒”二字就可以輕輕帶過的東西。
“好啊。”
在顧景深和蘇曼柔都以爲她會大吵大鬧的時候,林晚星卻輕聲說了一個字。
她緩緩走到餐桌前,沒有去看那份刺眼的離婚協議。
而是伸出手,拿起了筷子。
她夾了一塊離自己最近的西蘭花,慢慢放進嘴裏,細細地咀嚼。
菜,已經涼了。
硬邦邦的,難以下咽。
就像她此刻的心。
“我忙了一天,有點餓了。”
她咽下那口冰冷的蔬菜,抬起眼,平靜地看着滿臉錯愕的顧景深。
“有什麼事,等我吃完這頓年夜飯,再說。”
這是她爲自己,也爲腹中這個還沒出世就被父親拋棄的孩子,爭取的最後一頓團圓飯。
哪怕,只是她一個人的團圓。
***
林晚星的動作很慢,慢到近乎一種無聲的挑釁。
她小口地吃着那盤已經涼透的西蘭花。
筷子與瓷盤偶爾發出的輕微碰撞聲,在死寂的餐廳裏被無限放大,敲打着在場每個人的神經。
顧景深的耐心,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耗盡。
他皺着眉,眼裏的不耐幾乎要溢出來。
“林晚星,你到底想怎麼樣?非要在這大過年的,讓所有人都難堪嗎?”
“難堪?”
林晚星終於放下了筷子,用餐巾輕輕擦了擦嘴角。
她的姿態優雅得像是在參加一場晚宴,而不是一場審判。
她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落在顧景深臉上。
“顧總,是你帶着懷了孕的蘇小姐登堂入室,逼我這個同樣懷着孕的妻子離婚。”
“到底是誰在讓誰難堪?”
她頓了頓,視線轉向一旁準備開口的蘇曼柔。
“或者,蘇小姐覺得這很體面?”
蘇曼柔的臉色一白,精心準備的柔弱台詞被堵在了喉嚨裏。
她求助地看向顧景深,眼淚又開始在眼眶裏打轉。
“景深,我……我不是故意的。晚星,我真的只是想……”
“你想什麼,我沒興趣知道。”林晚星打斷她,聲音裏沒有一絲溫度,“我現在只想聽顧總把話說完。”
顧景深被她這聲“顧總”刺得心口一滯。
他深吸一口氣,將那份離婚協議又往前推了推,語氣冷硬得像鐵。
“協議內容很簡單,你淨身出戶。”
“這棟莊園,我名下所有房產、股票、基金,都與你無關。”
“作爲補償,城西那套小公寓可以留給你。”
“淨身出戶?”
林晚星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
“顧景深,你是不是忘了,我們籤過婚前協議。”
“就算離婚,我也能分走顧氏百分之五的股份。還是說,你的律師沒提醒你這一點?”
“那又如何?”顧景深的面色沉了下來。
“股份過戶需要時間,流程很麻煩。曼柔肚子裏的孩子等不了,我必須盡快給她一個名分。”
“晚星,你一向懂事,不要在這個時候給我添麻煩。”
“麻煩?”
林晚星笑了,這次是真切地笑出了聲。
清脆的笑聲在餐廳裏回蕩,顯得格外突兀。
“顧總,你是不是覺得所有人都跟你一樣蠢?”
“股份過戶麻煩,難道比你現在把所有財產轉移到蘇小姐名下更麻煩?”
她的目光銳利如刀,直直地剖開他那層冠冕堂皇的借口。
“你不是怕麻煩,你只是單純地……不想給。”
顧景深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被當衆戳穿的難堪讓他惱羞成怒。
“林晚星!你別得寸進尺!我給你留了住的地方,已經是對你最大的仁慈!”
一直沉默的陳叔終於聽不下去了。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聲,聲音不大,卻讓顧景深的氣焰矮了半截。
“景深,老爺子最看重信譽。婚前協議是經過公證的,你這麼做,傳出去顧氏的臉面還要不要了?”
他轉向林晚星,微微躬身,“林小姐,如果您需要,我可以爲您聯系顧家的法律顧問。”
這番話,既是提醒,也是站隊。
顧景深臉色鐵青,他沒想到連陳叔都會幫林晚星說話。
他死死地瞪着林晚星,像是要用目光把她凌遲。
蘇曼柔見狀,趕緊出來打圓場。
她走到林晚星身邊,姿態放得極低,聲音帶着哭腔。
“晚星,你別生景深的氣了,都是我的錯。股份的事,你放心,景深答應我了,等我們的孩子落了戶,他跟你復婚的時候,一定會雙倍補償給你的!景深他心裏還是有你的,不然也不會……”
“也不會什麼?”林晚星冷冷地看着她。
“也不會在跟我提離婚的時候,承諾以後會復婚?”
“蘇曼柔,你是在炫耀他把你當成可以隨時丟棄的棋子,還是在嘲笑我,他把我當成可以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傻子?”
她站起身,高高隆起的小腹讓她看起來有些笨重,但她的眼神卻前所未有的清明。
“復婚就不必了。”
“顧太太這個位置,你既然這麼想要,就拿去吧。只是不知道,你能坐多久。”
說完,她不再看那兩人,徑直走到桌邊。
她拿起那份被油漬浸染了一角的離婚協議,翻到最後一頁。
張媽見狀,連忙小跑過來,眼裏滿是擔憂:“少夫人,您別沖動啊……”
林晚星對她安撫地搖了搖頭。
然後,她從一旁的置物架上拿起一支籤字筆。
筆尖在“女方籤名”處落下。
林晚星。
三個字,筆鋒凌厲,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
籤完字,她將筆帽蓋好,把筆放回原處,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將協議書扔回到顧景深面前,紙張輕飄飄地落在桌上。
“好了。”
她的聲音平靜無波。
“現在,可以請你們離開我的視線了嗎?這頓年夜飯,我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吃完。”
顧景深看着那三個字,心裏涌起的不是得償所願的輕鬆,而是一種莫名的煩躁與空落。
他本以爲她會哭鬧、會糾纏,甚至會拿肚子裏的孩子做要挾。
他連應對的說辭都準備好了。
可她沒有。
她平靜得,像是在籤收一份快遞。
“林晚星,你最好別後悔。”他撂下一句狠話。
“我最後悔的事,就是在三年前嫁給你。”
林晚星看也沒看他,重新坐下,拿起了筷子。
顧景深再也待不下去。
他拉起還在發愣的蘇曼柔,頭也不回地朝樓上走去。
腳步聲在樓梯上響起,最終消失在二樓客房的方向。
那是他們從前招待最尊貴客人的房間。
餐廳裏,只剩下林晚星和手足無措的張媽,還有一直沒有離開的陳叔。
“林小姐,”陳叔嘆了口氣,將一張名片放在桌上,“這是我的私人電話。您有任何需要,隨時可以打給我。顧家……對不住您。”
說完,他朝林晚星深深地鞠了一躬,轉身離開了。
林晚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夾起一塊糖醋排骨。
醬汁已經凝固,肉也冷了,咬下去又硬又柴。
酸甜的味道變得古怪而澀口。
她慢慢地咀嚼着,眼淚終於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
一滴,一滴,砸進面前的白米飯裏。
夜深了,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
林晚星站在二樓臥室的窗前,靜靜地看着院子裏的雪景。
莊園裏很安靜,傭人們大概都被遣散回家過年了。
只有二樓客房的窗口,還亮着一盞昏黃的燈。
忽然,窗簾被拉開了一角。
她看到了顧景深的身影。
他正端着一杯水,小心地遞給躺在床上的蘇曼柔。
然後又替她掖了掖被角,動作輕柔得像是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那盞燈光下,兩個人的身影交疊在一起,形成一幅刺眼的“溫馨”畫面。
林晚星的心,在那一刻,徹底死了。
最後一絲關於“他或許只是一時糊塗”的幻想,也如同雪花落在掌心,瞬間融化,了無痕跡。
她曾以爲,腹中的孩子是他們之間最後的紐帶,是她可以忍受一切的底線。
可現在她明白了。
對於一個不愛你的男人來說,你的孩子,不過是他通往另一段“幸福”路上的絆腳石。
她緩緩地低下頭,手掌輕輕地覆蓋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
“寶寶,”她在心裏默念,“對不起。”
“媽媽不能讓你來到這個世界上,去面對一個如此不堪的父親。”
“我們……離開這裏,重新開始。”
打掉這個孩子。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無法遏制。
這不是沖動。
而是一種,清醒到殘忍的決定。
她不能讓自己的孩子,成爲顧景深日後幡然醒悟時用來糾纏她的籌碼。
更不能讓他生來,就背負着被親生父親拋棄的命運。
長痛,不如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