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長的晚宴終於在表面一片祥和、內裏暗潮洶涌中落下了帷幕。顧硯深與最後幾位重量級人物握手道別,臉上是無可挑剔的、帶着適度疏離的社交微笑。他微微側身,一個眼神示意,沈傾晚便如同接收到指令的提線木偶,保持着優雅的姿態,緩步跟上他,一同朝着宴會廳那兩扇沉重的、鑲着金邊的大門走去。
踏出那扇門,仿佛跨過了一道無形的結界。喧囂鼎沸的人聲、悠揚卻虛僞的樂曲、還有那令人窒息的香檳與香水混合的氣味,都被隔絕在了身後。酒店鋪着厚實地毯的走廊裏,燈光柔和,環境靜謐,只剩下他們兩人一前一後、清晰可聞的腳步聲。沈傾晚一直如同拉滿的弓弦般緊繃的脊背,在這一刻幾不可察地鬆弛了一分,但隨之而來的,不是放鬆,而是更深、更沉的疲憊感,如同無形的潮水,從四肢百骸彌漫開來,幾乎要將她淹沒。
等候在酒店門口的加長林肯,像一頭沉默的黑色巨獸。穿着制服、戴着白手套的司機早已恭敬地拉開車門。顧硯深率先彎腰坐了進去,姿態從容。沈傾晚跟在他身後,提起有些礙事的裙擺,小心翼翼地坐進了車廂另一側。車門“咔噠”一聲輕響關上,徹底將內外隔絕成兩個世界。
車內空間極其寬敞,真皮座椅柔軟得能讓人深陷進去,空氣中彌漫着精心調制的、帶着冷冽雪鬆與淡淡檀木氣息的香氛,試圖營造一種寧靜奢華的氛圍。顧硯深一坐定,便略顯煩躁地伸手扯鬆了領帶,解開了襯衫領口的第一顆紐扣,然後整個人向後靠進椅背,閉上了眼睛。他似乎也耗損了不少心神,眉宇間籠罩着一層淡淡的倦色,但即便如此,那股屬於上位者的、掌控一切的冷硬氣場依然存在,並未因閉目養神而減弱分毫。
沈傾晚刻意坐在離他最遠的角落,身體微微傾向車窗方向,試圖最大限度地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她側過頭,茫然地望向車窗外。夜色如墨,但這座不夜城依舊絢爛,無數霓虹燈牌和摩天樓的景觀燈構成一片流光溢彩的光海,飛速地向後掠去,在車窗上劃出一道道迷離而虛幻的光痕,像是一場盛大卻與她無關的夢境。車窗玻璃冰涼,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身影——妝容依舊完美無瑕,發型紋絲不亂,水藍色的禮服在昏暗的光線下泛着幽微的光澤。只是,那雙努力睜大的眼睛裏,所有強裝的笑意早已褪去,只剩下被掏空後的空洞和幾乎無法掩飾的倦怠,像被風雨摧殘過的花瓣,了無生氣。
臉頰的肌肉因爲維持了整晚弧度標準的微笑而變得僵硬、酸痛,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臉。她悄悄抬起手,用冰涼的指尖輕輕按壓着顴骨和嘴角周圍的穴位,試圖緩解那種近乎痙攣的酸脹感。腳上那雙精致卻毫不實用的高跟鞋,更是酷刑般的存在,腳後跟和腳趾被磨得火辣辣地疼,估計已經破了皮。她只能極其輕微地在鞋子裏活動一下早已麻木的腳趾,不敢將鞋子脫下。在這個密閉的、與他獨處的空間裏,任何一點多餘的動作或聲響,都可能引來身邊男人的側目和詢問,而她,此刻最懼怕的就是他的“關注”,那只會讓她不得不再次戴上剛剛卸下的面具。
腦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晚宴上的片段:那些如同探照燈般在她身上掃視評估的目光,那些言不由衷、充滿機鋒的恭維與寒暄,王總那張油膩而充滿惡意挑釁的嘴臉,以及顧硯深那看似維護實則充滿占有欲的、如同烙印般攬住她腰肢的手臂……每一幀畫面都帶着令人不適的質感,讓她的胃部隱隱抽搐,泛起一陣陣惡心感。她成功地扮演了一個安靜、得體、美麗的“顧太太”,圓滿完成了任務,卻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被抽幹了,只剩下一個華麗而空洞的軀殼。
車廂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高級空調系統運行時發出的幾不可聞的低沉嗡鳴。顧硯深的呼吸變得平穩而悠長,似乎真的睡着了。沈傾晚甚至能隱約聞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的雪鬆香氣,此刻混合着一絲淡淡的、高級煙草和威士忌的味道。這本該是一個距離曖昧、氛圍微妙的時刻,但沈傾晚只覺得周遭的空氣稀薄而壓抑,讓她呼吸困難。
她忍不住極輕、極快地側過頭,偷偷瞥向閉目養神的顧硯深。睡着的時候,他臉部線條那慣常的冷硬弧度似乎柔和了些許,長而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削弱了醒時那份迫人的攻擊性。可是,就是眼前這個男人,在不久前的宴會上,僅憑一個冰冷的眼神、幾句不帶情緒卻字字千鈞的話語,就能讓那個氣焰囂張的王總瞬間偃旗息鼓,冷汗涔涔。他掌握着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巨大能量,而在他的認知裏,她沈傾晚,或許僅僅是一件比較重要的、需要在外人面前維護其“完整性”的所有物。
他對今晚那場因她而起的風波只字未提,沒有半分溫言安慰,沒有一句解釋澄清,甚至沒有一句類似於“以後遇到這種人不必理會”的簡單告誡。仿佛那只是一段微不足道、過去了便無需再浪費絲毫心神的小插曲。或許在他根深蒂固的觀念裏,維護自己的物品不受覬覦和侵犯,就如同隨手撣去西裝上沾染的灰塵一般,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且不值一提的行爲。
意識到這一點,沈傾晚的心如同浸入了冰海,一點點沉向不見底的深淵,比窗外的夜色更要寒涼刺骨。她原本心底還殘存着一絲極其微弱的、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幻想,期盼着那場維護裏,或許能有一星半點是因爲她沈傾晚這個人本身。現在看來,這純粹是她可笑的自作多情和癡心妄想。
車子行駛得極其平穩,幾乎感覺不到顛簸。窗外的霓虹逐漸稀疏,意味着正在駛離繁華的市中心,朝着那個被稱爲“家”的、位於半山腰的豪華牢籠而去。沈傾晚將微微發燙的額頭輕輕抵在冰涼的車窗玻璃上,閉上了眼睛。窗外飛速後退的零星燈光透過薄薄的眼皮,在視網膜上形成一片模糊跳躍的光斑。一股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孤獨感將她緊緊包裹,即使身邊就坐着她的法定丈夫,即使剛剛才從一個觥籌交錯、人聲鼎沸的場合抽身。
臉上那層厚重的、精致的妝容,此刻感覺像是一張糊住了口鼻的油布面具,讓她呼吸艱難,渴望得到解脫。她無比迫切地希望盡快回到那個空曠的臥室,立刻卸掉這一切虛假的僞裝,哪怕接下來要面對的,只是四壁的冰冷和一個人的孤寂,也遠比此刻這樣,戴着沉重面具,陪在一個心思莫測、視她如物的陌生人身邊,要來得輕鬆自在。
不知過了多久,車身輕輕一頓,緩緩停了下來。幾乎就在同時,顧硯深睜開了眼睛,那雙眸子在瞬間恢復了慣有的清明、銳利和冷冽,不見絲毫剛睡醒的朦朧,仿佛剛才短暫的休憩只是一場精準的計時小憩。他動作流暢地整理了一下並無需整理的西裝前襟,隨即推開車門,長腿一邁,便下了車。自始至終,他沒有看沈傾晚一眼,也沒有留下只言片語,更沒有等待她的意思。
沈傾晚深深地吸了一口冰涼的夜風,跟着推門下車。山間的夜風帶着沁人的寒意吹拂過來,穿透單薄的禮服料子,讓她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冷顫。她站在原地,看着顧硯深那挺拔卻冷漠的背影,毫無留戀地、徑直走向那扇在夜色中如同巨獸入口般的、雕花繁復的黑色大鐵門。
別墅門口的感應燈亮起,昏黃的光線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卻照不亮她腳下的路。她獨自站在冰冷的夜風裏,看着那扇門無聲地打開,又即將無聲地合上。裏面,是另一個需要她繼續扮演“顧太太”的、沒有硝煙的戰場。而臉上這張面具,戴了太久,似乎已經和皮膚生長在了一起,快要分不清,哪一張才是真實的自己了。這種認知,比身體的疲憊,更讓她感到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