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塊巨大的黑布,將整個顧家小院包裹得嚴嚴實實。
白天的鬧劇過後,家裏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死寂。
晚飯的時候,李桂花沒有出屋,趙春花也沒給柳微微母女留飯。
灶房裏冷鍋冷灶,連口熱水都沒有。
柳微微餓着肚子,哄着同樣飢腸轆轆的蘇棠。
幸好白天張嬸子臨走時,偷偷塞給了她兩個幹巴巴的窩窩頭。
她把窩窩頭掰開,一點一點地喂給蘇棠,自己卻一口也舍不得吃。
蘇棠知道媽媽在想什麼,她吃了兩口,就搖着小腦袋不肯再吃了。
“媽媽,吃。”
她把窩窩頭往柳微微嘴裏推。
柳微微看着女兒懂事的模樣,眼圈一紅,強忍着淚水,把剩下的窩窩頭吃了下去。
回到她們那間陰冷潮溼的小偏房,柳微微栓上門,仿佛這樣就能隔絕外面所有的惡意。
她抱着蘇棠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睜着眼睛,毫無睡意。
白天鄰居們的指指點點,讓李桂花暫時退縮了。
但柳微微知道,這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李桂花那雙怨毒的眼睛,已經深深刻在了她的腦子裏。
那個老虔婆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賣去煤窯……
一想到這四個字,柳微微的心就墜入冰窖。
她死了不要緊,可她的棠棠才三歲,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她不能讓女兒跟着自己一起被毀掉。
可是,她又能怎麼辦呢?
逃?
天大地大,她一個女人家,帶着個孩子,能逃到哪裏去?
身上沒錢,沒糧,沒戶籍,走不出這個村子,就得被抓回來。
到時候,下場只會更慘。
絕望像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地沖擊着她,讓她幾乎要窒息。
她緊緊地抱着蘇棠,仿佛抱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眼淚無聲地滑落,浸溼了身下的枕巾。
就在她被黑暗吞噬的時候,一個軟軟糯糯的聲音,在耳邊清晰地響起。
“媽媽,不哭。”
是蘇棠。
她沒有睡,一雙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像兩顆小星星。
柳微微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抹去眼淚,聲音沙啞:“媽媽沒哭,風……風吹了眼睛。”
蘇棠伸出小小的手,摸了摸媽媽溼漉漉的臉頰。
她知道,語言上的安慰是蒼白的。
她必須給媽媽指出一條路,一條能活下去的路。
“媽媽,”蘇棠坐起身,看着柳微微的眼睛,一字一句,用她此生最清晰、最認真的語氣說道,“我們,去找爸爸。”
又是這句話。
白天在院子裏,女兒也說過。
那時柳微微只當是童言無忌,可現在,在這死寂的夜裏,從女兒嘴裏再次聽到,卻有了一種截然不同的分量。
“棠棠……”柳微微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爸爸……爸爸他……”
她想說,爸爸可能已經不在了。
可“死”那個字,她怎麼也說不出口。
那是她心裏最深的傷疤,一碰就血流不止。
蘇棠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
“爸爸,沒死。”
蘇棠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爸爸,在很遠的地方,等我們。”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換做任何時候,柳微微都不會相信。
可今天發生的一切,太不尋常了。
聰明的老鼠,恰到好處的哭鬧,引來鄰居的“童言童語”……
她的女兒,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
柳微微看着蘇棠那雙不像三歲孩子的、清澈又沉靜的眼睛,心裏忽然冒出一個荒唐的念頭。
或許……或許女兒真的知道些什麼?
蘇棠知道,光有斷言是不夠的,她必須用最簡單的邏輯,說服這個已經被絕望擊垮的女人。
她掰着自己的小手指,開始給媽媽算賬。
“留下來,”她伸出一根手指,“奶奶,打。”
她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奶奶,賣。”
“賣去,挖煤。”
“挖煤,會死。”
每一個詞,都像一把小錘子,重重敲在柳微微的心上。
柳微微的身體開始發抖。
蘇棠看着媽媽的反應,繼續說道:“我們,跑。”
她收回之前的手指,重新伸出一根。
“跑,去找爸爸。”
“找到爸爸,爸爸,打壞人。”
“爸爸,保護我們。”
“有飯吃,有衣穿。”
簡單的對比,殘酷的現實。
留下來,是看得見的死路一條。
跑出去,去找那個渺茫的希望,卻可能是唯一的活路。
蘇棠的小腦袋湊到柳微微面前,用她溫熱的小臉蛋蹭了蹭媽媽冰冷的臉頰。
“媽媽,走不走?”
“我們,偷偷走。”
“不讓奶奶知道。”
柳微微的腦子裏一片混亂。
走?
這個字眼,在她心裏盤旋了無數次,卻從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清晰。
是啊,爲什麼不走?
留在這裏,和死有什麼區別?
顧晏的撫恤金被霸占,她們母女倆連口飽飯都吃不上,每天挨打挨罵,現在還要被賣掉。
這個家,早就不是家了,是地獄。
與其留在這裏等着被折磨死,爲什麼不拼一把?
就算找不到顧晏,就算流落街頭,也比被賣到黑煤窯裏強!
那個“找爸爸”的念頭,像一顆被埋在凍土裏的種子,在蘇棠一次又一次的呼喚下,終於破土而出,並且以一種瘋狂的速度開始生根發芽。
對!去找顧晏!
他一定沒死!
他是那麼厲害的兵王,怎麼可能輕易就死了?
部隊找不到他,不代表他真的不在了。
他一定是在某個地方等着她,等着她們母女。
這個信念,一旦在心裏扎下根,就再也無法拔除。
它成了柳微微在無邊黑暗中,看到的唯一一束光。
柳微微猛地從炕上坐起來,她抓住蘇棠小小的肩膀,因爲激動,聲音都在顫抖。
“棠棠,你告訴媽媽,我們……我們怎麼去找爸爸?”
“我們不知道爸爸在哪裏啊!”
蘇棠看到媽媽眼裏的光,知道自己成功了。
她的小臉上露出一抹笑容。
“媽媽,別怕。”
“爸爸,給過你東西。”
“東西,有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