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林寺的晨鍾撞破了山間氤氳的霧氣。
那聲音渾厚、悠長,仿佛自亙古而來,一層層滌蕩着環繞群山的薄紗,也叩擊着寺院的每一片黛瓦、每一根梁柱。
鍾聲穿透藏經閣古老的窗櫺,驚起了檐角幾只暫歇的雀鳥,撲棱着翅膀,投入了遠處更濃的翠色之中。
蔣時序立在藏經閣二樓的窗前,身形頎長,默然不動。
他指尖正拂過一卷泛黃的《金剛經》,紙張脆韌的觸感,帶着歲月的涼意,與窗外鍾聲的餘韻交織在一起。
僧袍的棉麻下擺,在清晨巡視庭院時,不經意間沾染了草葉上的露水,留下幾處深色的水漬,他卻渾然不覺。
三十五歲的他,肩背依舊挺直如鬆,是常年嚴苛自律刻下的線條。
只是那眉眼間,早已褪去了年少時或許存在的清秀與柔軟,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高原烈陽與粗糲風沙反復磨礪出的銳利與沉靜。
那是一種內斂的鋒芒,藏於古井無波的平靜之下,偶爾流轉,便讓人不敢直視。
寺中資歷稍老的僧人都知曉,這位一年前空降而來的新住持來歷不凡,連年事已高、德高望重的前任住持果法師傅,對他也是客客氣氣,將偌大古林寺的權責全然交付。
他們私下偶有猜測,卻無人敢真正探問他的過去——正如無人敢質疑,爲何如此年輕的他,能執掌這享譽全國、歷史悠久的千年寶刹。
晨課剛過,香客漸多。
渺渺的青煙從大雄寶殿前巨大的香爐中升起,與尚未散盡的霧氣融合,空氣裏彌漫開檀香與山林草木混合的獨特氣息,肅穆而寧遠。
誦經聲已歇,取而代之的是隱約的腳步聲、低聲的祈願、以及風吹動檐下銅鈴的清脆聲響。
蔣時序的目光從經卷上移開,淡淡地投向下方漸次熱鬧起來的庭院。
也就在這時,他瞥見了山門外那輛熟悉的黑色轎車。
十安的姑姑,一位衣着得體、氣質雍容的中年婦人,每月初一來進香,是寺裏登記在冊的虔誠信徒,雷打不動,已持續數年。
然而今天,那輛車的副駕駛座上,卻多了一個以往從未見過的身影。
那是一個年輕的女孩,扎着利落的馬尾辮,正微微探身,趴在降下一半的車窗上,好奇地向寺內張望。
晨光恰好以一個傾斜的角度灑落,爲她飽滿的額頭、挺翹的鼻梁和微微張望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柔和而清晰的金邊。
她像是山林間突然闖入的一只幼鹿,眼神清澈,帶着對未知環境毫不掩飾的新鮮與探尋。
那一瞬間,蔣時序的瞳孔幾不可察地微縮了一下。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轉身避開這即將照面的場景,將自己重新隱沒於藏經閣的幽深與書卷氣之後。
“住持,住持!”
姑姑眼尖,已然看到了窗後的他,隔着一段距離,便提高了聲音熱情地呼喚。
她的嗓音打破了庭院一角固有的寧靜,也截斷了蔣時序退避的路徑。
他腳步頓住,緩緩轉過身,面上已恢復了那慣有的、疏離而平和的僧家表情,步履沉穩地沿着木制樓梯走下,來到庭院。
姑姑已拉着那女孩下了車,快步迎了上來。
“住持,打擾您清修了。”姑姑雙手合十,微微欠身,禮數周到。
“這是我跟您提起的,我家侄女,沈十安。這孩子大學剛畢業,學的是漢語文學。我跟之前的果法師傅說好了的,讓她趁着畢業這一年,在寺裏做做義工,也算是一種修行,靜靜心,借此休養一下。”
此刻,站在車旁的女孩,就這樣毫無遮擋地,與蔣時序正面相對。
四目相接。
沈十安只覺得自己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
那雙眼……
該怎麼形容?深邃得像她在紀錄片裏看過的、遠在雪域高原的聖湖,湖水幽藍,映着終年不化的雪山峰頂,表面上平靜得沒有一絲漣漪,內裏卻仿佛蘊藏着能吞噬一切光線的、極寒的漩渦。
平靜無波,卻又銳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靈魂深處。
這雙眼睛……讓她莫名地,心頭一慌,思緒飄忽間,竟想起多年前投喂的那只流浪貓。
那年夏天,她每天都會帶着貓糧路過熟悉的公園路口喂它,卻在某個清晨一去不返,再無蹤跡,只留下一堆未解的問號。
她在胡思亂想什麼?沈十安猛地回神,慌忙低下頭,掩飾着自己瞬間的失態。
指尖不自覺地用力,掐進了柔軟的掌心,帶來細微的刺痛感。
佛門清淨聖地,她竟然對着一位出家師父,生出這般荒謬的聯想。真是罪過。
她因此沒有注意到,在她慌忙低頭避開的刹那,對面那位年輕住持垂在僧袍寬袖之中、正緩緩捻動着暗褐色星月菩提佛珠的右手,那骨節分明、修長有力的手指,倏然間收緊。
檀木珠子相互摩擦,發出了一聲極輕微、幾乎不可聞的澀響。
……
下山時的盤山公路,蜿蜒曲折。
車窗外的景色飛速向後掠去,茂密的樹林逐漸被拋在身後,視野變得開闊起來。
沈十安靠在副駕駛座上,先前在寺裏那種莫名的緊張感還未完全消退,腦海裏反復回放的,依舊是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她終於忍不住,側過頭問正在開車的姑姑:“姑姑,那個住持……他怎麼這麼年輕啊?感覺……跟我想象中的寺廟住持不太一樣。”
姑姑專注地看着前方的路況,聞言笑了笑,語氣帶着些許隨意和並不算多的了解:“這位新來的住持,我也不是很熟悉。我之前比較熟悉的是果法師傅,他老人家慈悲爲懷,德高望重,我每月去進香,多是和他探討佛法。不過果法師傅年紀確實大了,古林寺這麼大一個攤子,裏裏外外事務繁多,他精力有所不濟,所以大概一年前吧,上面就派來了這位新住持,替他掌管寺務。”
她頓了頓,似乎在回憶些什麼零星的信息:“聽說……這位蔣住持之前在藏區的寺廟呆過很長一段時間?具體哪個寺廟就不清楚了。哦,還有傳聞,說他出家前可是個頂尖的高材生,名牌大學畢業的海龜,家世也好,不知道什麼原因,突然就進了佛門。總之,是個有點神秘的人。”
“高材生……藏區……”沈十安低聲重復着這兩個關鍵詞,心中的好奇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擴大。
一個頂尖大學的高材生,爲何會選擇在盛年遁入空門?又爲何會與遙遠的藏區產生關聯?
他那雙過於年輕卻又過於沉靜,甚至帶着一絲若有若無滄桑感的眼睛,背後究竟隱藏着怎樣的故事?
姑姑見她若有所思,只當是小孩子好奇心重,便岔開了話題:“好了,別瞎琢磨了。下個月初一,我就送你正式過去。在寺裏做義工不比在家裏,要守規矩,勤快些,少說話多做事,只希望你在佛前多做善事,讓菩薩保佑你早點脫離疾病。”
沈十安乖巧地“嗯”了一聲,不再多問,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山下的城鎮輪廓已依稀可見,塵世的喧囂仿佛隔着距離隱隱傳來。
而身後那座掩映在蒼翠之中的古寺,以及寺裏那位謎一樣的年輕住持,卻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沉了下去,留下了一圈圈揮之不去的波紋。
……
接下來的一個月,沈十安按部就班地處理着畢業後的瑣事,但古林寺的晨鍾、檀香的氣息,以及那雙雪域聖湖般的眼睛,總會在不經意間闖入她的腦海。
再次站在古林寺的山門前,已是一個月後的初一。
這一次,她是獨自前來。姑姑將她送到後,叮囑了幾句便離開了。
寺院的知客僧顯然早已接到通知,是一位面容和善的中年師傅,法號慧明。
他引着沈十安穿過香客熙攘的前院,向後方相對安靜的僧寮和居士區域走去。
“沈施主,你的住處安排在東側的居士寮房,那邊清靜,離藏經閣和後面的菜園也近,方便你日後幫忙。”
慧明師傅邊走邊介紹着寺裏的基本情況,“平日裏的工作,主要是協助整理藏經閣的部分外閣經書,都是些漢文古籍,正好與你所學專業相關。另外,齋堂忙時可能需要搭把手,偶爾也會需要幫忙照料一下寺裏後山的幾分菜地。不知施主可能適應?”
“能的,能的。”沈十安連忙點頭,“我在家也常幫媽媽做家務,整理書籍更是我的興趣所在。謝謝慧明師傅安排。”
她語氣裏的誠懇和躍躍欲試讓慧明師傅臉上露出了更爲溫和的笑容:“如此甚好。寺中生活清苦,但能靜心。住持吩咐了,讓你一切隨意,不必過於拘束,若有不適,隨時可提出。”
住持……他吩咐的?沈十安心中微微一動。
那位看起來疏離冷漠的住持,竟會特意關照這些細枝末節?
安置好簡單的行李,慧明師傅便帶着她熟悉環境。
古林寺依山而建,規模宏大,殿宇重重,飛檐鬥拱,盡顯千年古刹的莊嚴氣象。
穿過幾重院落,越往裏走,香客的喧譁聲便愈遠,取而代之的是風吹竹葉的沙沙聲,和偶爾傳來的、若有若無的梵唱。
行至藏經閣附近時,沈十安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
一個月前,就是在這裏,她第一次見到了那位住持。
藏經閣前的庭院一角,種着幾株高大的銀杏樹,時值初夏,葉片青翠欲滴,在陽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澤。
就在這時,藏經閣那扇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被從內推開,一個挺拔的身影邁步走了出來。
正是蔣時序。
他今日穿着一襲更爲常見的灰色僧袍,襯得他身形愈發清瘦挺拔。
手中依舊握着那串深色的菩提念珠,手指一顆顆緩緩撥動。
陽光透過銀杏樹的枝葉縫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影。
他看到慧明和沈十安,腳步未停,只是目光平靜地掃了過來。
“住持。”慧明師傅連忙合十行禮。
沈十安也趕緊跟着躬身,有些緊張地喚了一聲:“住持。”
蔣時序微微頷首,算是回禮。
他的目光在沈十安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那目光依舊如同古井深潭,沒有任何情緒起伏,仿佛她與這院中的一棵草、一塊石並無區別。
“都安頓好了?”他開口,聲音低沉,帶着一種獨特的磁性,如同這古寺的晨鍾,不疾不徐,卻自有分量。這話是問慧明的。
“回住持,都安頓好了。正帶沈施主熟悉寺內環境。”慧明恭敬答道。
“嗯。”蔣時序應了一聲,不再多言,徑直從他們身邊走過,灰色的僧袍下擺拂過青石板路面,帶起幾片微塵。
他走向大雄寶殿的方向,想必是去處理日常寺務。
直到那抹灰色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後,沈十安才幾不可聞地鬆了口氣。
面對他時,那種無形的壓力,讓她不自覺地將呼吸都放輕了。
慧明師傅似乎看出了她的拘謹,溫和地笑道:“住持性子是冷了些,但佛法精深,處事公允,寺中上下都很敬服。施主日後慢慢相處便知。”
沈十安點了點頭,心中卻暗想,或許有些人,天生就帶着一種讓人無法輕易靠近的氣場。蔣時序,顯然就是這樣的人。
接下來的幾日,沈十安開始了她在古林寺的義工生活。
她的主要工作地點,果然是在藏經閣的外閣。
這裏存放的多是些常見的漢文佛經、論疏以及部分與古林寺歷史相關的文獻資料,雖不及內閣的孤本、珍本珍貴,但數量龐大,年代不一,整理起來也需要極大的耐心和一定的專業知識。
她很喜歡這份工作。空氣中彌漫着陳年紙張、墨錠和淡淡防蟲藥草混合的氣息,古老而沉靜。
她小心地將一些散亂的經卷按類別、年代歸置,爲一些略有破損的書冊填寫修復申請單。
工作瑣碎,卻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充實和平靜。
她偶爾會遇到蔣時序到藏經閣來。有時是查閱某部典籍,有時只是靜靜地在內閣門口站立片刻,目光掃過那一排排高及穹頂、散發着滄桑氣息的書架。
他每次到來,都悄無聲息,若非沈十安偶然抬頭,幾乎不會察覺他的存在。
他從不與她交談,甚至很少將目光投向她在的位置。
仿佛她只是這藏經閣裏一個會活動的擺設。
沈十安也樂得如此,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專注於手中的故紙堆。
然而,有一次,她抱着一摞剛整理好的、需要放回高層書架的書冊,腳下的小梯子微微晃動了一下。
她心中一慌,險些失去平衡。就在那時,一只骨節分明的手穩穩地扶住了梯子的邊緣。
她驚魂未定地低頭,對上了蔣時序平靜無波的眼眸。
他不知何時已來到近前。
“小心。”他只說了兩個字,聲音依舊低沉無波。
“謝……謝謝住持。”沈十安臉頰微熱,連忙道謝。
他沒有回應,待她站穩後,便收回了手,轉身走向了內閣方向,仿佛剛才那一下,只是順手爲之,與扶正一把被風吹歪的掃帚並無不同。
但沈十安卻清晰地記得,他伸手扶住梯子時,那手腕上戴着的,並非她常見的那串星月菩提,而是一串看起來年代更爲久遠、顏色深沉的暗紅色天珠手串,其中一顆天珠上,似乎有一道極其細微的、如同閃電般的天然紋路。
那串天珠,與他平日裏清冷出塵的氣質,隱隱有種奇異的違和感,卻又仿佛本該就屬於他。
日子便在這份看似平淡無波、實則暗流潛藏的清靜中,如水般流過。
沈十安逐漸習慣了寺院的作息,習慣了晨鍾暮鼓,習慣了齋飯的清淡,也習慣了那位神秘住持無處不在、卻又似有若無的存在。
她開始留意到更多關於蔣時序的細節。比如,他誦經時的聲音,與其他僧人略有不同,帶着一種獨特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韻律感;
比如,他獨自立於銀杏樹下時,背影會流露出一種與這千年古刹渾然一體、卻又格格不入的孤寂;
再比如,他似乎格外偏愛藏經閣靠近後山的那扇窗戶,常常在那裏一站便是許久,望着窗外層巒疊翠的遠山,目光悠遠,仿佛在凝視着某個遙不可及的過去。
這些細節,像一塊塊零散的拼圖,非但沒有讓她看清蔣時序的完整畫像,反而讓那團籠罩在他身上的迷霧,顯得愈發濃重。
她隱隱感覺到,這個三十五歲的年輕住持,他那被高原風沙磨礪出的銳利眉眼之下,被僧袍和佛珠層層包裹的,絕不是一個簡單的、看破紅塵的故事。
那裏面,或許藏着更深、更沉、甚至更痛的東西。
而她這份原本只是爲了“靜心修行”的義工生活,似乎也因此,被蒙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復雜而神秘的色彩。
山間的霧氣依舊每日升起,古林寺的晨鍾也依舊每日撞響,但在沈十安聽來,那鍾聲裏,似乎也開始摻雜了一些別的、她尚不能完全理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