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山的亭子裏,冬日的陽光勉強驅散着寒意。
沈知微與十安並肩坐着,聊得愈發投緣。
十安將蔣時序在寺裏的一些日常瑣事,比如他看書時微蹙的眉頭,打坐時挺拔如鬆的背影,偶爾對她那些小動作看似不經意實則縱容的態度,都一一說給沈姨聽。
這些細節,在沈知微聽來,如同甘霖,滋潤着她幹涸了十年的慈母之心。
聽着十安活潑的敘述,沈知微眼中既有欣慰,也有一絲揮之不去的傷感,她輕輕嘆了口氣,聲音裏帶着難以言喻的疲憊:“十安,不瞞你說,我每次來找他,不管他之前在藏區,還是現在在這古林寺,他對我……都像對着一個陌生的路人,很冷漠。我每次都說,時序,回家吧,家裏需要你……可他最後對我說的,永遠只有那五個字——‘施主,請回吧’。”
她的話語末尾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那是一次次被親生兒子拒之千裏之外的痛。
十安看着沈姨瞬間泛紅的眼眶,心裏也跟着難受起來。
她想象着那樣優雅溫柔的沈姨,一次次滿懷希望而來,卻只能帶着冰冷的拒絕和破碎的心離開,那該是多麼傷心。
她忍不住問道:“沈姨,那……那要是住持一直都不願意回家,怎麼辦?”
沈知微望向遠處蒼茫的山色,目光有些空茫,但很快又凝聚起一絲倔強的光芒。
她搖了搖頭,語氣卻異常堅定:“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不會放棄的。我是他媽媽,這輩子都不會放棄。我就想着,一年不行,就兩年,兩年不行,就五年、十年……或許總有一天,他會心軟,會願意回頭看我們一眼。”
這近乎執念的堅持,是一個母親最深切也是最無奈的愛。
十安被這份沉甸甸的母愛所觸動,她用力點頭,真誠地說:“但願……住持能早點明白您的心。”
這時,蔣聽南處理完事情,尋了過來,他站在亭外,身形挺拔,氣度沉穩,目光掃過妻子和十安,語氣溫和:“知微,走吧。”
沈知微收斂起外露的情緒,對十安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站起身,理了理衣襟:“十安,那沈姨和叔叔就先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十安連忙起身相送:“沈姨,叔叔,你們慢走。”
看着那對氣質非凡的夫婦相攜離去的背影,十安站在原地,心裏五味雜陳,既爲沈姨感到心疼,又對那個沉默寡言的住持,生出了更多復雜難言的情緒。
……
回程的車上,氣氛比來時輕鬆了許多。
沈知微靠在椅背上,側頭問丈夫:“時序他……今天怎麼說?”
盡管知道希望渺茫,她還是忍不住問出口。
蔣聽南一手握着方向盤,另一只手伸過去,緊緊握住妻子微涼的手,輕輕拍了拍,語氣沉穩一如往常:“說的話,還是一如既往。讓我保重身體,讓你……不要再爲難自己,回去。”
他頓了頓,目光深邃,補充了關鍵的一句,“但是,我離開藏經閣的時候,注意到他的目光,始終是落在後山亭子那個方向的。我想,他看的,估計是十安那孩子。”
沈知微聞言,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反手緊緊握住丈夫的手,臉上露出了這些年來最發自內心的一個笑容:“我就知道!我上次就感覺,時序的心,因爲那孩子,開始鬆動了!”
她靠在丈夫堅實的臂膀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聲音裏帶着哽咽,卻又充滿了希望,“聽南,我感覺……我好像真的看到希望了,不是我們自己騙自己的那種……”
蔣聽南感受着妻子情緒的波動,握着她的手又緊了緊,沉聲道:“嗯,我也覺得。這個小姑娘,或許真的跟我們蔣家有緣。”
他目光望着前方蜿蜒的山路,心中那份因兒子而冰封了十年的堅冰,似乎也因這縷意外的陽光,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
自從知道了蔣時序那段堪稱“慘烈”的過往,十安在藏經閣灑掃時,心態悄然發生了變化。
她不再只是將他視爲一個嚴肅、有點不近人情卻又偶爾會縱容她的住持,而是忍不住會偷偷觀察他,試圖從那副平靜無波的表象下,看出些許往事的痕跡。
她手裏拿着雞毛撣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拂着書架上的灰塵,目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窗邊那個端坐的身影。
冬日的暖陽透過窗櫺,在他周身勾勒出柔和的光暈,他低垂着眼睫,專注地看着手中的經卷,側臉線條清俊得如同精心雕琢的古玉。
這麼好看的一個人,氣質又好,學問又高,聽說以前還那麼厲害……怎麼還會被女人甩呢?
十安心裏充滿了不解,按照沈姨說的,他留學歸來,事業有成,家世不錯,這簡直是話本子裏才有的完美公子哥兒啊。
那個女人也真是……眼光太高了吧?難道住持的那個發小,比住持還要好看?還要厲害?
她的小腦袋瓜裏充滿了各種天馬行空的猜測和替他不值的憤憤。
她掃着地,心思飄忽,不知不覺間,腳步就跟隨着思緒,挪動到了蔣時序那張寬大的梨木桌案前。
桌案上筆墨紙硯擺放得一絲不苟,整潔得近乎刻板。
十安看着他那副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樣子,一種說不清是好奇、同情還是別的什麼情緒驅使着她,竟然鬼使神差地,雙手趴在了冰涼的桌面上,將下巴擱在手背上,歪着頭,睜着一雙清澈的大眼睛,毫不避諱地、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蔣時序正凝神於一段艱深的經義,忽然感覺到一道不容忽視的視線。
他蹙眉,從經卷中抬起眼眸,恰好對上了十安近在咫尺、寫滿了探究與困惑的臉。
兩人距離很近,他甚至能看清她眼中自己的倒影,以及她微微撲閃的長睫毛。
“你這幾天怎麼了?”他開口,聲音因長時間的沉默而略顯低啞,帶着一絲被打擾的不悅,但更多的,是一種探究,“是有什麼疑問嗎?”
十安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被他突然的問話驚醒,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老實承認:“確實有疑問。”
“那就說。”蔣時序言簡意賅,放下了手中的經卷,似乎準備爲她解惑。
他以爲她是遇到了什麼佛法上的難題,或者是對寺裏的規矩有什麼不解。
十安張了張嘴,那個關於“你爲什麼會被甩”、“你發小到底有多好”的問題幾乎要沖口而出。
但殘存的理智在最後一刻拉住了她——她答應過沈姨要保密的!而且,這種問題,怎麼能直接問本人?太冒犯了!
於是,她到了嘴邊的話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用力地搖了搖頭,眼神閃爍:“沒……沒什麼,你解答不了。”
蔣時序看着她那副欲言又止、眼神飄忽的樣子,眉頭蹙得更緊。
他不喜歡這種摸不着頭腦的感覺,尤其是眼前這個女孩,她的心思向來簡單直接寫在臉上,這幾天的反常,明顯是心裏藏了事。
但他沒有追問的立場,也沒有探究的欲望——至少,他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那就出去。”他重新拿起經卷,目光垂落,恢復了那副拒人千裏的淡漠姿態,語氣疏離。
“還有,注意你的言行。佛門清淨地,莫要失了體統。”
最後那句話,像一根小針,輕輕扎了十安一下。
她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站直了身體,臉頰瞬間漲得通紅,是羞窘,也有一絲被“訓斥”的委屈。
她抓起丟在一旁的抹布,低着頭,聲音細若蚊蚋:“好的,住持。”
說完,幾乎是落荒而逃,快步走出了藏經閣,只留下一個倉皇的背影。
蔣時序聽着她急促遠去的腳步聲,握着經卷的手指微微動了動,終是沒有再抬頭。
只是閣內重新恢復的寂靜,似乎比之前,更顯得空蕩了些。
而那女孩方才趴在他桌案前,那雙清澈眼眸中毫不掩飾的、復雜難辨的注視,卻如同烙印,留在了他的餘光裏,一時之間,竟難以驅散。
時令入了深冬,山間的寒氣愈發凜冽刺骨。
古林寺坐落在半山腰,溫度比山下更要低上幾度。
十安居住的居士寮房,本就簡樸,那硬板床在夏日尚覺清涼,到了這數九寒天,便成了煎熬。
夜晚,山風呼嘯着掠過屋檐窗櫺,發出嗚嗚的聲響。
十安蜷縮在單薄的被子裏,只覺得那被子像是浸過冰水,怎麼也捂不熱。
寒氣仿佛無孔不入的細針,從床板縫隙裏鑽出來,穿透被褥,直往骨頭縫裏鑽。
她翻來覆去,手腳冰涼,睡意被一陣陣寒意驅散得無影無蹤。
到了後半夜,窗外竟窸窸窣窣地下起雪來。
雪落無聲,卻讓氣溫驟降。
十安再次被凍醒,牙齒都忍不住輕輕打顫。
她摸索着爬起來,借着窗外雪地反襯的微光,哆哆嗦嗦地給自己又加了一件厚厚的毛衣,連襪子也重新套上一雙更厚的,整個人裹得像個球,才感覺那徹骨的寒意被驅散了一些,身體漸漸回暖。
重新躺下時,天色已蒙蒙發亮,正是平日該起床準備早課的時候。
可十安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眼皮重得抬不起來,渾身乏力。
想着反正也快天亮了,又因半夜折騰沒睡好,她索性心一橫,決定今天不去早課了,也不去打坐了,就在這好不容易捂出點熱氣的被窩裏再賴一會兒。
這一“賴”,便沉沉地睡了過去,竟對外面的動靜渾然不覺。
到了快中午時分,雪已停了,院子裏積了薄薄一層白。
負責後勤的吳姨整理好後廚,卻沒見十安像往常一樣來幫忙,心裏有些奇怪。
這丫頭雖然偶爾貪睡,但從未缺席過上午的活動。
她放心不下,便尋到了十安的寮房。
推開未鎖的房門,只見十安依舊蜷在床上,一動不動。吳姨喚了兩聲:“十安?十安?都晌午了,還不起來嗎?”
床上的人毫無反應。
吳姨心下詫異,走近了些,借着窗戶透進的光,這才看清十安的小臉泛着不正常的潮紅,呼吸也有些粗重。
她伸手一探額頭,滾燙!竟是發燒了!
“哎呀!這孩子!”吳姨嚇了一跳,連忙轉身出去,正好遇上路過的靜音師父,急忙道:“靜音師父,不好了,十安病了,燒得厲害!”
靜音師父聞言,眉頭一皺,看向窗外尚未完全融化的積雪和溼滑的山路,爲難道:“這下雪天,山路不好走,車子怕是開不了。寺裏常用的感冒藥不知道對不對症……我去稟報住持想想辦法。”
靜音師父不敢耽擱,立刻去了藏經閣,將情況簡明扼要地告知了蔣時序:“住持,十安施主病得有些重,高燒,您看……”
他話未說完,蔣時序已倏然從經卷中抬起頭,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裏瞬間掠過一絲極銳利的光。
他沒有多問一句,立刻放下手中的東西,站起身,步履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徑直朝着居士寮房的方向走去。
靜音師父連忙跟上。
來到十安房間,蔣時序站在門口,並未立刻進去,目光快速掃過室內。
房間布置簡單,寒氣逼人,床上的人蜷縮着,臉頰通紅,眉頭因不適而緊緊皺着,呼吸聲粗重而灼熱。
他只看了一眼,心中便已了然。
他轉身,對跟在身後的靜音師父吩咐,聲音低沉而清晰,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是風寒感冒,邪氣入體。你去我禪房的藥箱裏,拿那個棕色的瓶子,裏面是風寒感冒顆粒,用溫水化開給她服下。這裏太冷,不利於恢復,再去庫房領一床新的電熱毯來,讓吳姨幫她鋪好。”
他接着補充道,“另外,讓齋堂熬點清淡的白粥,等她醒了,喂她吃一些。”
他的指令條理分明,考慮周詳,仿佛早已預料到這種情況。
靜音師父連忙應下,轉身就去操辦。
吳姨也趕緊進來,按照住持的吩咐準備照顧十安。
蔣時序站在門口,最後看了一眼床上那個因發燒而顯得格外脆弱的身影,沒有再進去,也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沉默地轉身離開了。
那青灰色的僧袍下擺拂過門檻,帶起一絲微不可聞的冷風。
很快,靜音師父取來了藥和嶄新的電熱毯。
吳姨小心地扶起昏睡中的十安,將溫熱的藥液一點點喂她喝下,又利索地鋪好了電熱毯,插上電源。
溫暖的電流緩緩透過床褥傳遞上來,驅散着累積了一夜的寒意。
喝了藥的十安,在藥物和溫暖的雙重作用下,沉沉睡去。
這一覺,不再是被凍醒的輾轉反側,而是陷入了一種深沉的、被暖意包裹的安眠。
等她再次睜開眼時,窗外的天色已經有些暗了。
她動了動,感覺身上暖暖的,那股纏人的頭暈和乏力感竟然消退了大半,雖然還有些虛弱,但精神已經清明了許多。
“醒了?”守在旁邊的吳姨見她睜眼,連忙湊過來,關切地問,“怎麼樣?好點了嗎?頭還暈不暈?”
十安揉了揉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吳姨,聲音還帶着病後的沙啞:“吳姨……我怎麼了?感覺睡了好久。”
“你這孩子,還說呢!”吳姨又是心疼又是責備。
“這裏冬天多冷啊,你也不早說被子薄、床板涼,這不下雪了,一下子就凍感冒了!發高燒,可把我們嚇壞了!”
十安這才隱約想起半夜被凍醒和後來昏沉的感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吳姨接着說道:“多虧了住持!靜音師父去告訴他,他馬上就過來看了,說是風寒感冒,讓靜音師父拿了特制的感冒藥,還特意讓拿了這床新電熱毯給你鋪上。喏,這暖和吧?要不是這電熱毯,你這被窩還不知道要捂到什麼時候呢!住持還吩咐給你熬了粥,一直在灶上溫着呢,我這就去給你端來。”
十安聽着吳姨的話,愣住了。
她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身下的床鋪,果然感受到一股持續而舒適的暖意,怪不得睡得這麼安穩。
原來是電熱毯……是住持讓人拿來的。
她腦海裏浮現出那個總是清冷疏離的身影,他竟會注意到這些細節?還會親自過來查看,吩咐得如此周到?
心裏一時間像是被這床電熱毯的溫度熨帖着,涌起一股復雜難言的暖流,那暖意,似乎比身下的溫度,更直接地沁入了心脾。
她擁着溫暖的被子,看着窗外暮色中殘留的雪光,小聲地、對自己喃喃道:“原來……是住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