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料理
我是崇明籍,20世紀70年代末跟隨父母,一路暈着船到的上海,其實骨子裏,直到今天,還是不太喜歡這麼喧囂繁鬧的地方。很多年以後,發現不少和我經歷類似的人,都不願意承認自己的祖籍,一定要拿不標準的滬語,言之鑿鑿稱自己“錯桑”在上海。奇怪,老家爲啥要羞羞答答才說出來,或者索性裝着沒這回事兒?崇明老早叫瀛洲,古籍上和方壺、蓬萊並稱三大仙山,啥地方推板過了?反正我很以自己的祖籍自豪。對,那地方是窮,有點偏僻,以前歸江北人管轄,但是人忠厚、節儉,留存着一些古風,是一塊值得驕傲的風水寶地。
定居上海以後,學習上海話是首要任務,像我這樣不世出的語言天才,殫精竭慮、孜孜以求三十來年,才把上海話說得沒什麼破綻。換去歐洲,這點時間什麼東歐小語種都能給一勺燴了,連特蘭西瓦尼亞城堡的伯爵都要獎勵兩根血腸給我。不過我熟稔滬語以後,反而常常會懷念家鄉土話,可惜此事古難全,崇明話終於不太純熟,聽得懂但說不利索,現在只有在出租車上,能找回一點鄉愁。
上海的出租車司機裏,究竟有多少崇明人,沒統計過,反正不少,不時碰得到。在我90年代初剛上班那會兒,“差頭司機”那就是金領,根本輪不到崇明人。我記得第一個月拿到工資五百,人家開出租的已經是三千。那時候漂亮女孩子都找這行當的傍,王朔老師的大作《許爺》,不曉得多少人還有印象,說的就是那段光景。後來不曉得爲什麼,出租車司機待遇每況愈下,上海本地人都不願開出租,崇明人才接的盤。話說現在開出租車,早就不是什麼好工作了,但是上海的出租車行業,絕對是本地一等一的知名品牌,有禮貌,懂分寸,不繞遠,這和崇明籍駕駛員勤勞、樸素、敬業的特性密切相關。
慢慢地,上海出現了這樣一類飯店,介於黑暗料理、盒飯攤點和模子菜的中間地帶,價錢也在三者之間徘徊,豐儉隨意。一到中飯點、夜飯點,店門口總是停滿了出租車,具體有祥德路(四平路?)某家面館,靜安安遠路祥和面館,長寧定西路春和面館,凱旋路三絲跑蛋,老南市和盧灣的一些大小面館和點心店,包括縮頭面、耳光餛飩之類。諸如此類館子,走進去沒一會兒,保證能看到各大公司的出租車司機,說着我親切的鄉音,穿着廉價黑西裝,手裏提着裝滿茶葉水的雀巢咖啡瓶。不久,除了司機師傅們,升鬥小民也會跟進,發現這些面館和小菜館的優勢,勞動人民嘛,其實口味都差不多。一來要量大、實惠,大排骨必須幅員遼闊,小排骨講究豐滿圓潤,豬肝嫩爲上,腰花脆方宜;二來口味不能太輕,油鹽醬醋落手凶悍,胡椒粉、蔥、姜、蒜也吝嗇不得,小老百姓尋常日子寡淡,嘴巴裏總是要圖個熱鬧;三來價錢要低廉,十塊二十塊錢能搞定一頓飯就好。只要看見某地停滿了空的出租車,我就知道,這裏有一個能引發我鄉愁的飯館。
上海人管崇明人叫崇明蟹,很好的稱呼,看起來一腳泥巴,內在的質地還是很不錯的。很多辰光,我這樣一只離鄉的蟹,很喜歡擠在同鄉司機衆多的小飯館裏,聽聽早已經生疏的母語。老家的棗樹、月季、香櫞樹、葡萄架和南瓜藤、紅漆臥榻、桑葚,門前的小渠,魚塘邊的鴨蛋,錯開種的甜蘆粟、珍珠米,都能一點點地回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