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蟹
我的家鄉崇明島,雖然目前歸在上海的屬下,其實老早真是個窮地方。窮地方現在都冠以好聽的名頭,例如桃花源,好生態,空氣清新,人物純樸,無污染,有機食材,農家至樂,反正種種樣式,多了去了。不過只要看到這種評價,我第一個想到的字,就是“窮”。幾年前通了橋以後,這個地方不再偏僻,很快就要不窮了,但是看着此地一天天地把農田抹平,皖牌卡車開來開去造樓房,心裏面有點說不出的味道。
趁樓房還沒有造得過分繁華,梳理一下崇明的特產,似乎顯得很有必要,所以我想也不想,張嘴就來,列出了這麼幾個好物事——後來在上海,很難遇見的,真正土生土長的好東西,例如:家家房前屋後種植的甜蘆粟,滿村的白山羊,鼎鼎大名的螃蟹,獨有此地才產的黃金瓜。春天又是掃墓踏青回鄉的日子,細細數着,我也隱隱有些蓴鱸之思,很想回崇明走走。這物產裏面最有名的,肯定是崇明蟹。無論上海城裏還是鄉下,用蟹來稱呼崇明人,總是一個帶點嘲諷性的叫法。還有種種衍生的名堂,例如小蟹、污小蟹,那就類似於上海話裏的“十三點”了,不僅僅是貶義,有時候還代表着親昵,朋友之間用得尤其多。我也常常被人叫作崇明蟹,想想也沒什麼不好,反正7月份生人,暗合星座,蟹就蟹好了,又不是什麼壞東西。
在崇明,傳說螃蟹曾經賑過災。有一年大飢,青黃不接的時候,平民大約只好待在家裏餓以待斃。不久傳來消息,說城牆上爬滿了螃蟹,都是從護城河裏蜂擁上來的,於是滿城空巷,大家都蟹粉蟹黃蟹膏蟹肉吃得飽飽的,過了這個難關。我屢次回想這個故事,哪兒聽來的呢?肯定是杜撰,因爲不符合常識,但是說起來又是這樣子惟妙惟肖,百思不得其解。以後回家鄉要問問博物館的老前輩,找找這個掌故究竟出自何處。
崇明蟹比陽澄湖蟹小,長得也不太一樣,似乎更猥瑣一點,不如人家個頭大,肚皮白,金毛利爪;但是味道不差,很不差,鮮潔動人。說實話,現在的崇明蟹,很多似乎是“混血兒”,味道與我幼時吃的大相徑庭,也不曉得是什麼原因。記憶裏那種鮮,帶一點土味兒,帶一點河腥氣,肉緊實細嫩,就本地熱米酒,或者醇花雕,實在是江南令人淚下的口福。
時近清明,講究一個慎終追遠,我回鄉去掃了一圈墓,有些感慨:人歲數一天天在增加,需要掃的墓也越來越多。第一要去祭掃的肯定是老輩。化了錢,行過禮,我就懷想當年一到假期,回到島上,爺爺年紀已經很大了,先打下家裏種的白棗來吃,然後背着一個袋子出門去,一兩個鍾點後,帶回來的就是稻田裏生活的、真正的野螃蟹。取來面拖,或者蒸煮,都是自小熟識的美味。原本以爲那是買的,後來才知道,是他老人家親自去釣來,有時候還提前釣,裝在酒甕裏,撒點芝麻養着,等着小輩回來吃。爺爺已經八十歲了,有一次,釣蟹的時候被地痞捉弄,蟹居然都被偷去。他動了氣,又沒有辦法,回家來傷心了好幾天。此事之前我並不知情,後來老先生故去了,家裏人才告知。所以每次禮畢,我都會低頭和南,在墓碑前輕輕說一句,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