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也有味噌醬
東方的調味醬,倘以類分,不外面、豆、麻、芥、花生等。西人則因烹飪過程相對簡易,弄熟了事,醬上面的花樣必然稀奇古怪,大爲繁復;且多是乳劑,像女人搽面孔的東西一般,分子是“無間道”結構,一頭親水一頭親油,攪成凝膠,滋味倍加濃厚。
其實遠東的醬和醬,也是大相徑庭。東北土產大醬,拿芸豆發酵做成,鹹得直截了當,口感又幹又烈,用古玩店老板娘的話說,鹹得很開門。它是用來蘸大蔥的(炒雞蛋亦可),味道不烈,怎麼彈壓得住?好比盧浮宮的牆壁,要不是深紅,掛在上面的油畫怎麼顯得出分量?而日本味噌,水墨品質,近乎對口腔溫情地慰藉,事後留有難以言傳的回甘。順言正名,味噌,就是“蹭”一點點味,是添加而非掠奪,和西洋人那些我們說不上名堂的醬一比,動機不同。
沒有喝過日本料理的味噌湯時,我還以爲這是什麼稀罕東西,端上來一聞,笑了,對酒肉朋友們說,我是崇明人,從小吃這個長大,倒是久違了。這個味噌,就是崇明人日常的醬,也沒有特別名稱。我小時候,家家戶戶都做。梅雨將來之際,取黃豆暴曬發酵,洗淨入壇,最上面置剪刀半把、桃葉一片、蒜一頭,用紅布條結束裝點,功效大約是避邪兼殺菌。我學齡前移居上海鬧市,每逢暑假回崇明南門港,走進老屋就聞到這股醬味,好比還能見到那些已經走遠的親人。
朋友當年在日本雲遊做浪子,認爲日本和崇明,似乎有着某些淵源。我說可能的,崇明古來稱作瀛洲。他又告訴我,一到過春節的時候,大批日本人來崇明尋根。我酒水糊塗地遐想,大概就是來找這個醬味兒的。
很多對美食的理解需要嚴格教育,例如材料、質感、鮮度、韌度,諸如此類;唯獨一些飲食(因人而異),給你莫名的親切感,突然喚起你記憶深處奔涌的潛流,那就是運氣了。一個人是這樣,一個民族大概也是這樣。我在繪畫圈裏見過文盲老板對着水墨畫如癡如醉,他自己未必知道,那是他血液裏、基因裏的什麼東西在起作用。日本人到崇明島,是不是也有這個原因呢?
後來,我生了胰腺炎。天下需要花錢吃飯的地方,大概只有日本料理店對健康無礙。我也開始尋找各種機會,一碗一碗猛喝味噌湯,有幾次湯未盡,淚先下來了。追想每次回家,門口一圈漆成墨黑的竹籬,裏面栽着黃月季,爺爺看見我們走進來,就掮着魚竿出門,說替小孩子釣魚摸蟹去。爺爺年紀大了以後還因此傷過腿。奶奶握着長竹竿,開心地在院子裏打棗,青白的一籮,水淋淋端在面前。記得屋子裏有紡車、織布機、舊鍾、紅漆木榻和醬缸。
聽說以前我家有親戚開過醬園以後,我常常尋找各種味噌醬給父親賞鑑,他很專業地一聞一看,說味道差不多,但是顏色不夠。
像我們這種不上班的人,會有很多無聊的午後,又不打算睡覺或看推理片,咖啡嘛也要留到晚上喝。於是有的朋友會去南京西路買很貴的東西,回家慢慢地後悔;我呢打開冰箱門,從上面兩格取出我的味噌醬,拿開水沖了,一點一點喝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