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餃
我住過不少地方,有長久住過的,也有暫時的。有些地方你以爲要長長久久地住,裝修非常仔細:一樣一樣挑選材料,每天陪着工人,給他們送啤酒、方肉;許多小瓷器、小擺設買進來,滿牆的書,連枝形吊燈都計較半天,弧度如何,出枝如何……誰想沒幾天,煙消火滅,此地就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了,想起來都是不愉快的記憶。
還有些地方很逼仄,陳舊危脆。那時所有人都很窮,我和弟弟還很小,不到學齡,全家四口人擠在一間很小的房間裏,廁所要和鄰居合用,還要爬五樓……可現在想起來,記憶溫暖極了,大概不方便、不開心的段落,都存心忘記了;或者對我來說,不方便,實在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父母是雙職工,憂心兩個孩子要出去亂跑,就把我們鎖在家裏。我讀書,除了電話本無所不讀;我弟弟就從廚房天窗的縫隙裏擠出去,在樓下拿了竹片玩得昏天黑地。
其實,我今天租住的屋子,除了滿室太陽,和當年的小房子也差不多,所以感覺上像是回到了那段時光。
上海的舊式冬天,都是不帶暖氣的。暖氣有,在遙遠森嚴的一些民國老房子裏,和我們普通人一點關系也沒有。小孩子都很扛凍,古諺說,若要小兒安,常帶三分飢和寒。最冷,要結冰的那幾天,每個人都把自己裹得像一個蠟燭包,穿着母親做的棉鞋,在冰上滑倒了也不疼。冬天只盼望兩樁事體:過年,或者落雪。
不想好事來,我們搬了大房子,在20世紀80年代的孩子看起來,那個房子大得幾乎可以跑馬。四個人住還住不了,北房間空出來,冷冷的正好可以放年菜:紅燒肉、醬煨蛋、爆魚、城橋鎮上寄來的崇明糕……。鵪鶉和雞養在紙板箱裏,每天下午四點來鍾,各貢獻蛋一枚,所以先不着急殺。那年山裏面不曉得哪位神仙朋友,送來一對雉雞。我生下來沒有看到過這麼好看的東西,後來覺得拿野雞去稱呼娼類,真的是荼毒了這種美禽。雉不是尋常雞屬,長羽修尾,五彩斑斕,大有鳳凰的姿態,哪裏把普通九斤黃放在眼睛裏?在陽台上勝似閒庭信步,突然身形一振,翩然而下,飛到了隔壁靜安區精神病防治站的二樓屋頂上。
母親在廚房間,正在教弟弟做蛋餃:喏,拿一片肥豬肉,或者是板油,趁着熱在小鐵勺裏擦一擦,蛋液徐徐倒下,發腕力一轉,倒出餘蛋,烘成小薄片,砌入豬肉餡,再兩邊一合,一個金燦燦的小元寶就出來了。碼齊,等着燒湯用。弟弟一邊做,一邊借口做壞了,抄些小碎蛋丟進嘴裏。
此時大家都丟下手邊的東西,一起奔到陽台上往下看。那時我們在靜安寺的六樓陽台,一眼可以望到上海電視台的電視塔;再看過去,就是黃浦江,也沒什麼陰霾,能看得很遠,浦東都是稻田,陸家嘴可以去寫生農村小景。父親忙着去借長梯子,左鄰右舍聽見了熱鬧,都紛紛在各家陽台上看。精神病患者們關在有鐵柵欄的小房間裏,也興高采烈地朝外面打量、呼喝。兩只平常睡在煙囪後面的野貓,此時醒了,弓起身體打量着這位璀璨的天外飛仙。弟弟嘴裏嚼着碎雞蛋,給父親指點方向。我悄悄躲到北房間去,抓了兩塊很大的爆魚,一邊撕扯魚皮吃,一邊翻童話書看。
嘿,諸位,過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