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元年臘月十六的清晨,林牧在腐草堆裏凍醒了。
先涌來的是氣味——黴爛的稻草、潮溼的泥土和人體經年不洗的餿味混雜在一起,直沖鼻腔。然後才是感知:粗布單衣根本擋不住破廟裏的寒氣,左腳拇指從破鞋洞裏鑽出來,已經凍得發麻。他猛地睜眼,入目是傾斜欲墜的廟梁,陽光從破瓦縫隙漏下,灰塵在光柱裏翻滾。
兩份記憶就在這時對撞進來。
一份清晰冷靜:林牧,二十八歲,歷史學博士,昨夜還在圖書館趕寫關於宋代火器技術的論文。另一份破碎零亂:林牧,十五歲,大景朝清溪縣童生,赴汴京投親被盜,流落街頭七日。
他花了半刻鍾才確認——自己穿越了。
身旁草堆動了動,一張滿是皺紋的臉湊過來,缺了兩顆門牙,眼睛卻亮得嚇人:“喲,林小子醒了?還以爲你昨晚挺不過去呢。”是老乞丐陳大福,在這破廟住了三年的人。
“福伯……”林牧喉嚨幹得發疼。
陳大福從懷裏摸出半塊黑乎乎的餅,掰了一角遞過來:“喏,昨天你欠我那半塊炊餅,利息就算這一角了。吃吧,吃了有力氣討飯。”
林牧接過餅,硬得像石頭,表面還有黴點。但他還是小心啃下一口——生存是第一位的。咀嚼間,他迅速梳理現狀:這裏是疑似北宋開封的“汴京”,年號景元,自己是十五歲童生,身無分文,而縣試報名截止只剩九天。
廟外傳來腳步聲。一個矮胖漢子裹着髒棉襖進來,腰系草繩。陳大福低聲道:“王麻子,碼頭管卸貨的,消息靈通。”
王麻子跺跺腳上的雪泥:“都醒醒!漕運衙門西倉清點庫糧,缺二十個腳夫。管飯,二十文工錢。幹不幹?”
幾個年輕乞丐翻身起來。王麻子目光落在林牧身上:“這小身板……搬得動糧袋?”陳大福搶道:“麻子,這孩子識字的!讓他去記賬打算盤,比粗貨強。”
“識字?”王麻子挑眉,“那行。不過記賬的是倉吏劉老爺,脾氣怪。惹惱了他,一文錢沒有還得挨揍。”
去漕運衙門的路上,林牧有意落後幾步與陳大福並行。“福伯,城裏哪些行當缺識字的人?”陳大福打量他幾眼,忽然壓低聲音:“小子,你真只是來找活計的?”老乞丐的眼睛像能看透人:“你剛才醒來時,眼神不對。尋常孩子丟了盤纏,要麼哭要麼慌。你卻先看梁柱,再看地面,最後看人——那是在辨方位、觀環境、識人物。”
林牧沉默片刻,坦然道:“晚生不敢欺瞞。我是清溪縣童生,投親不遇,想先活下去,再圖科舉。”
“科舉?”陳大福笑了,笑聲裏有些悲涼,“汴京今年三千童生考縣試,錄取四十。你一個外鄉人,無錢無勢,拿什麼考?”頓了頓,又道,“不過你若真想謀生,西市‘文華齋’書坊在招抄書匠,日結二十文,管兩頓飯。至於科舉,先得找廩生作保——在汴京,最少二兩銀子。”
二兩銀子,對乞丐是天數字。林牧卻抓住重點:“文華齋的掌櫃,爲人如何?”“張掌櫃?還算厚道。不過他招人挑剔,字要工整,速度要快。”
說話間已走到漕運西倉。高牆深院,側院裏坐着個穿青色吏服的中年人,眼皮不抬:“名字,年齡,籍貫。會寫字的站左邊。”林牧站過去,發現連同自己只有三人。
倉吏劉老爺這才抬眼:“識字的,去庫房清點記賬。每人先發五文定錢,賬目錯一筆扣五文,錯三筆一文沒有。”林牧領了木牌炭筆,跟着小吏進庫房。
一進門,堆積如山的麻袋撲面而來。小吏指着一排麻袋:“新到的江南粳米,一萬石。你們三個,一人負責三十垛,每垛百袋。點清數目,抽查袋重。”
工作開始。林牧一邊點數目,一邊觀察。很快發現異常:麻袋規格不一,按規制每袋應裝一石(約120斤),但有些明顯偏瘦;搬運工動作粗暴,有幾袋故意摔在地上;本該監督的劉老爺卻坐在院中喝茶,對庫內動靜不聞不問。
他借抽查之機,用指甲悄悄劃破一個偏瘦麻袋的縫線——米粒漏出,抓起一把,掌心觀察。米色暗黃,摻有細沙。“摻沙增重……”林牧立刻明白,“這批所謂萬石新糧,實際只有八千石。多報的兩千石,就是貪墨空間。”
不動聲色點完第十五垛時,庫房深處傳來壓低的人聲。“……這批不能全換,換三成就行。”“三成太少!至少五成!馬上要年關了,各處都要打點……”“你瘋了?五成一換,萬一御史來查……”“御史?錢大人都打點好了,怕什麼!”
林牧屏息靠近,從麻袋縫隙窺去——兩個穿綢緞的中年人正在交談,一人腰掛倉吏腰牌,一人戴員外帽。關鍵詞:“換糧”“年關打點”“錢大人”。他迅速退回,意識到撞見了不該看的事。
清點持續到午時。林牧的記賬板清晰工整,還用“正”字計數法,一目了然。劉老爺檢查時多看他兩眼:“字不錯。哪兒學的?”“家父教導。”“你父親是?”“清溪縣生員林守誠。”
劉老爺似乎想起什麼:“林守誠……三年前病逝的那個秀才?”林牧心頭一跳:“大人認識家父?”“談不上認識。當年他赴府試,在考棚突發急症,是我當值時請的郎中。可惜沒救回來。”
竟是恩人?林牧正要拜謝,劉老爺擺手:“不必。各人造化。”數出十五文錢,“你的工錢。另外,看伱做事認真,多給你個活計——庫裏有批舊賬冊要謄抄,一天三十文,幹不幹?”
“幹!”林牧毫不猶豫。“那好,明日辰時再來。”劉老爺頓了頓,“不過有句話囑咐你:在漕運衙門,眼睛只看自己該看的,耳朵只聽自己該聽的。記住了?”話裏有話。林牧鄭重行禮:“晚生謹記。”
領了工錢和午飯——兩個雜面饃、一碗菜湯——林牧走出衙門。陳大福等在門外,接過他遞來的半個饃,咬了一大口:“好事。不過王麻子讓我提醒你,劉老爺雖不算惡人,但他上頭有人。你小心些,別卷進是非。”“什麼是非?”陳大福左右看看,聲音壓得更低:“這幾年,漕運衙門換了兩任主事,都因貪墨被罷。如今這位錢主事,上任才半年,但碼頭上都說……他手更黑。”
錢主事?林牧想起庫房裏那聲“錢大人都打點好了”。他點頭:“明白了,多謝福伯。”
回破廟的路上,林牧用十文錢買了二十張粗紙、一支劣筆、半塊墨。剩餘二十五文,小心藏進鞋底夾層。
傍晚,破廟裏借最後天光,他在紙上寫下《漕運弊情推演》,梳理今日所見:摻沙增重、以次充好、換糧疑雲、保護傘。寫到這裏停下筆。“這些信息……價值何在?”若在前世,一篇舉報材料足矣。但在這裏,他只是一個十五歲乞丐,舉報朝廷命官?找死。
“不能舉報。”林牧盯着紙面,“但可以……交易。”一個計劃在腦中成形:將信息整理成有價值的情報,找到安全的交易對象,換取科舉資格。正沉思時,廟外傳來嘈雜聲。“搜!那小子肯定在這兒!”“劉爺說了,今日在庫房偷聽的就是個半大孩子,穿灰布衣,左腳鞋破!”
林牧心頭一凜——被發現了!他迅速將紙揉成團塞進嘴裏,吞下。剛做完,廟門被踹開,三個壯漢持棍闖入,爲首疤臉漢子喝道:“都站起來!”乞丐們驚慌起身。林牧低頭站在陳大福身後。
疤臉挨個查看,走到林牧面前時盯着他的破鞋:“左腳鞋破……是你了!帶走!”陳大福忽然擋在前面:“軍爺,這是怎了?這孩子是我侄兒,老實得很。”“滾開!”疤臉推搡。陳大福踉蹌倒地,卻死死抱住疤臉的腿:“軍爺!他真是良民!您看,他還會寫字!”說着從懷裏掏出林牧白天記賬的木板。
疤臉瞥了一眼,字跡工整:“識字的?”林牧趁機開口:“晚生清溪縣童生林牧,今日在漕運衙門做臨工,不知犯了何事?”“童生?”疤臉遲疑了。毆打童生與毆打乞丐性質不同。
這時門外又進來一人,正是劉老爺。劉老爺掃視一圈,目光落在林牧身上:“是你啊。白天在庫房,可聽到什麼不該聽的?”林牧心念電轉,恭謹道:“回劉老爺,晚生只顧清點記賬,庫內嘈雜,並未聽清人語。”“哦?”劉老爺走近,“那爲何有人報信,說你在麻袋後窺探?”
林牧抬頭,眼神坦然:“晚生確實在麻袋後——因發現一袋破口漏米,上前查看。莫非……那袋米有問題?”反將一軍。若承認米有問題,便是自曝其短。
劉老爺眯起眼,盯着林牧看了足足十息。忽然笑了:“倒是個機靈孩子。罷了,許是下面人看錯。”他揮揮手,“你們都退下。”疤臉等人退去。劉老爺走到林牧面前,低聲道:“林牧是吧?你父親……可惜了。看在他的面子上,我提醒你一句:在汴京,想活得好,就得知道什麼該說,什麼該忘。”
林牧躬身:“晚生謹記。”“明日抄賬的活計,照舊。”劉老爺轉身,走到門口又回頭,“對了,你若真想在科舉上走遠,不妨去拜訪一位先生——國子監致仕的周文淵周老翰林。他就住在城西青竹巷。提我的名字,或許能見你一面。”說完離去。
廟內寂靜。陳大福爬起來拍拍土:“好險。劉老爺最後那話……是招攬?還是試探?”林牧搖頭:“是警告,也是給條路。”“那周翰林……”“要去拜訪。但不是現在。”
他現在太弱小。貿然接觸高層,福禍難料。
夜漸深。林牧躺在草堆上望着破廟屋頂的星空。今日經歷在腦中回放:摻沙的米、神秘的對話、劉老爺的警告、周翰林的機會……還有最關鍵的——那份已吞下肚的情報。
“第一步,活下去。”他輕聲自語,“第二步,積資本。第三步……科舉。”
遠處傳來汴京城的宵禁鼓聲。景元元年臘月十六,夜。一個來自現代的魂,一個十五歲的軀殼,在這座百萬人口的都城底層,開始了他的掙扎。而千裏之外,清溪縣那盞爲遊子留門的油燈,還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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