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那一點青灰色的微光,成了無盡黑暗裏唯一的錨點。
韓二狗幾乎將眼睛貼在攥緊的拳頭上,貪婪地汲取着那微不足道的光明。青銅殘片冰涼依舊,但持續的、低沉的嗡鳴卻奇異地在他混亂的腦海裏撐開了一小片穩定的空間,稍稍驅散了鞭梢幻影帶來的驚悸。
然而,現實的殘酷很快壓倒了這短暫的心理慰藉。
冷。
滲入骨髓的冷。溼衣緊貼皮膚,像一層正在慢慢收緊、凍結的冰殼。牙齒的磕碰聲越來越密集,渾身每一塊肌肉都在失控地顫抖、痙攣,消耗着最後的熱量。胃囊被飢餓灼燒得陣陣抽搐,帶來強烈的虛弱和眩暈。
他不能停在這裏。光不會給他溫暖,也不會填飽肚子。停下,就是等着凍僵,餓死,成爲這暗河灘塗上一具無人知曉的枯骨。
必須動起來。
韓二狗咬着牙,逼迫自己鬆開緊攥的手,將那點微光小心地收進懷裏,貼身藏好——隔着溼透的衣物,能感覺到那一點頑固的冰涼和微弱的震動。他需要這光,哪怕只是爲了不被純粹的黑暗逼瘋。
他手腳並用地在冰冷的砂石地上摸索,試圖找到一些能用的東西,或者辨別方向。手指劃過粗糙的砂礫、棱角的碎石,偶爾碰到一段半埋的、腐朽的木料,一觸即碎。
微光能照亮的範圍極其有限,僅能模糊映出他手臂前後一小片區域。更遠處,依舊是吞噬一切的濃黑。河水的轟鳴從左側傳來,洶涌澎湃,提示着那條致命水道的方位。
他不能回河裏。那等於自殺。
只能朝着與水流相反的、氣味更幹爽些的方向,向上遊或者側方的黑暗深處摸索。
他掙扎着站起,雙腿凍得麻木,幾乎支撐不住身體重量,踉蹌了一下才勉強站穩。每一步都踩在未知上,砂石在腳下滾動,發出窸窣的聲響,隨時可能滑倒或踏入深坑。
黑暗放大了所有聲音。水聲、自己的喘息聲、腳步聲、還有血液沖上頭頂的嗡鳴。未知的恐懼像粘稠的蛛網,纏繞着他的每一次呼吸。他總覺得在那光照不到的黑暗裏,有什麼東西在移動,在窺伺,那鞭梢的幻影或許並非空穴來風。
他弓着腰,伸出雙臂,像瞎子一樣在身前緩慢地摸索探路,腳下一步一蹭,挪得極其緩慢和艱難。
地勢似乎在升高,腳下的砂石逐漸被更多潮溼、滑膩的泥土取代,空氣裏的腐鏽水汽似乎淡了一絲,但那土腥味和另一種難以形容的、陳年黴腐的氣息卻濃重起來。
有希望?
就在他心神稍分的刹那,腳下猛地一滑!
那是一片隱藏在薄泥下的光滑岩面。
“呃!”
他驚呼一聲,整個人失去平衡,猛地向後仰倒!慌亂中,他揮舞的手臂胡亂抓住了一截從岩壁垂下的、溼漉漉的藤狀物,試圖穩住身體。
咔嚓!
那枯藤根本無法承受他的體重,瞬間斷裂!
韓二狗重重摔倒在地,後背着地,砸起一片泥水,疼得他眼前發黑。更糟的是,這一摔之勢未止,他竟順着一個陡峭的斜坡急速向下滑去!
“啊——!”
失控的驚叫脫口而出。速度越來越快,身體在溼滑的泥坡上瘋狂顛簸、旋轉,根本無法停止。他徒勞地用手抓撓着兩側,試圖減慢速度,指尖很快被粗糙的岩壁和硬物磨得鮮血淋漓。
撲通!
冰冷的河水再次將他徹底吞沒!
這一次,遠比上次更突然,更猛烈。巨大的沖擊力讓他瞬間沉底,混亂的水流瘋狂撕扯着他的身體,像是有無數只手要將他拖入深淵。口鼻再次被灌滿冰冷腥臊的河水,肺部僅存的一點空氣被急速擠壓出來。
他在水下瘋狂掙扎,手腳亂蹬,試圖浮上去。但暗流的力量大得超乎想象,旋轉着將他卷向更深處。胸口憋悶欲炸,眼前開始冒出缺氧的金星。
要死了……
就在意識即將被黑暗和窒息徹底攫取的前一瞬,他的右腳猛地蹬到了一樣東西——不是鬆動的石頭,也不是鬆軟的淤泥,而是一片堅硬、平整、帶着某種人工雕琢棱角的巨大物體!
求生的本能讓他用盡最後力氣,借着那一蹬之勢,拼命向上劃水!
譁啦!
他的頭終於沖破水面,再次吸入冰冷潮溼的空氣,伴隨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和嘔吐。水流依舊湍急,推着他向前。
但這一次,他感覺到了不同。
他掙扎着保持頭部露出水面,雙腳胡亂踩水,試圖觸碰方才蹬到的東西。碰到了!就在水下不遠!是一片堅硬的人工造物,似乎……是一片巨大的石板鋪就的河底?而且,水流的速度,似乎在這裏減緩了?
他一邊咳水,一邊拼命蹬水,試圖向那片區域的邊緣靠近。手掌在渾濁的水裏胡亂摸索,很快觸到了邊緣——是垂直的石壁!人工開鑿的痕跡非常明顯!
是廢棄的碼頭?還是某條古老水道遺跡?
顧不上多想,韓二狗用盡吃奶的力氣,扒住那溼滑冰冷的石壁邊緣,艱難地將自己從湍急的主流中拖了出來,爬上了那片略高於水面的、平整的石板區域。
他癱在冰冷的石面上,像離水的魚一樣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帶着肺部的灼痛和喉嚨的血腥味。寒冷和虛弱如同潮水般再次襲來,比之前更加洶涌。
他顫抖着,再次掏出懷裏的青銅殘片。
微光依舊亮着,穩定地照亮着他周身一小片範圍。
借着這光,他勉強看清了自己所處的環境。
這是一個明顯由人工開鑿出的石台,不大,約莫幾步見方,表面覆蓋着滑膩的水苔和沉澱的淤泥。石台一側是奔流的暗河,另一側則連接着一道向黑暗中延伸的、同樣由石板鋪就的階梯。階梯一路向上,沒入光照之外的未知黑暗。
而在石台的角落,光線掃過的地方,他似乎看到了一個半浸在水裏的、歪倒的……
陶罐?
韓二狗的心猛地一跳。他連滾帶爬地挪過去,手指顫抖着摸向那個陶罐。
罐子很大,粗陶質地,表面粗糙,沉甸甸的。他費力地將它從淺水裏拖上來,罐口被一塊同樣材質、用某種早已腐爛的軟木塞塞着,但密封似乎並不嚴實。
一種極其微弱的、幾乎被水汽和黴味徹底掩蓋的……谷物發酵後的酸澀氣息,隱隱約約地從罐口縫隙裏透出來。
是酒?還是……某種儲存的食物,腐敗後形成的液體?
飢餓和求生欲壓倒了一切。韓二狗眼睛發紅,也顧不上裏面到底是什麼,會不會有毒,用顫抖的、磨破的手指,拼命去摳那封口的軟木塞。
木塞早已腐朽,稍一用力,就碎裂開來。
一股更加濃烈的、難以形容的酸腐氣味猛地沖出,撲面而來。
與此同時,青銅殘片一直穩定散發的青灰色微光,在接觸到這股氣味的一瞬間,極其輕微地……閃爍了一下。
嗡鳴聲也似乎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
韓二狗的動作頓住了,驚疑不定地看着手裏的青銅片,又看看那散發着濃烈氣味的陶罐。
是警告?還是……別的什麼?
他盯着那重新穩定下來的微光,又看看黑黢黢的罐口。劇烈的飢餓感和對未知的恐懼在體內瘋狂交戰。
最終,前者占據了上風。
他閉上眼睛,屏住呼吸,猛地將手探入了罐中。
黏膩、溼滑、冰冷的觸感包裹了他的手指。他摸到了……一些早已泡得腫脹糜爛、根本無法分辨原本是什麼的東西。
強烈的惡心感涌上喉頭。
他強忍着,繼續向下摸索。
指尖忽然觸碰到了一些沉在罐底、相對堅硬許多的小顆粒狀物體。他抓了一把,猛地抽出手,帶到微光下。
那是一把泡得發白、略微腫脹、但依稀還能看出原本形狀的……
谷粒?
或者說,是早已變質、不知存放了多少年的陳糧。
它們散發着刺鼻的酸腐味,但在韓二狗眼中,卻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誘人。
他再也顧不得那許多,甚至來不及擦去手上沾着的糜爛腐物,直接將那一把不知名的陳年谷粒塞進了嘴裏,瘋狂地咀嚼起來!
酸、澀、苦、麻……各種難以言喻的古怪味道瞬間炸滿整個口腔,刺激得他眼淚直流,幾乎要立刻嘔吐出來。
但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強行吞咽了下去。
冰冷的、帶着腐敗氣味的硬物滑過喉嚨,落入胃袋。
短暫的沉默後,一股強烈的、翻江倒海般的惡心感猛地從胃裏直沖上來!
“嘔——!!”
他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劇烈地嘔吐起來,剛剛吞下去的那點東西混着大量的酸水,全部吐在了冰冷的石板上,整個人虛脫得幾乎暈厥過去。
他癱軟在冰冷的石面上,嘴角掛着污漬,胸口劇烈起伏,眼前陣陣發黑。
失敗了……連這唯一找到的、可能果腹的東西,都無法下咽……
就在他徹底陷入絕望的深淵時,胃裏那翻騰的惡心感卻忽然奇異地開始消退。
緊接着,一股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暖意,從胃部緩緩散開,流向幾乎凍僵的四肢百骸。
雖然微弱,卻像是一點星火,落在了冰原上。
韓二狗猛地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感受着那一點久違的、活着的暖意。
他緩緩低下頭,看向自己嘔吐出的污物,又看向那個散發着腐敗氣味的陶罐,最後,目光落在了掌心那枚再次穩定下來的青銅殘片上。
是它……在剛才閃爍的那一刻,對這罐裏的東西,做了什麼嗎?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或許……暫時不會餓死了。
他掙扎着坐起來,再次將手伸向了那個散發着濃烈腐臭氣味的陶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