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胃裏那點可憐的暖意，像風中殘燭，搖曳着，對抗着無孔不入的冰冷。
韓二狗趴在冰冷的石面上，喘息稍定，口腔裏還殘留着那股強行吞咽下去的、腐敗谷物的酸澀怪味和嘔吐後的苦澀。但那股從胃袋深處彌散開的微弱熱流，真實不虛，讓他幾乎凍僵的四肢恢復了一絲極其細微的知覺。
是那些變質的糧食？還是……
他的目光落回那個散發着濃烈腐臭的粗陶罐。遲疑了片刻，求生的欲望再次壓倒了本能的反胃。他咬着牙，又一次將手探進那黏滑冰冷的罐內，避開那些徹底糜爛的部分，小心翼翼地從底部撈起一小捧相對“完整”的、泡得發白腫脹的谷粒。
這一次，他沒有立刻塞進嘴裏。
他先是看了一眼緊握在另一只手裏的青銅殘片。青灰色的微光穩定地亮着，低沉的嗡鳴持續不斷，沒有任何異常的閃爍或變化。
他猶豫了一下，將那一小捧谷粒湊到鼻尖。
濃烈的酸腐氣味沖得他腦仁發疼，但在這令人作嘔的氣息底下，似乎……確實夾雜着一絲極其微弱的、谷物本身應有的醇厚？甚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類似於酒曲發酵後的氣息？
是了，這或許不是單純的儲糧罐，而是某種嚐試釀造卻徹底失敗、被遺忘在此地的……酒糟？
不管是什麼，它似乎能提供一點點熱量。
韓二狗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再次將這一小捧糟粕塞進口中，近乎麻木地快速咀嚼了幾下，便強行吞咽下去。
強烈的惡心感再次涌起，被他死死壓了下去。他劇烈地咳嗽着，眼淚直流，但胃裏那股微弱的暖流似乎確實增強了一點點。
他不敢多吃，怕這來歷不明的東西反而要了自己的命。只是每隔一段時間，便強迫自己吞下極小的一口，用以維持那點可憐的熱量，對抗越來越重的寒意。
在這間歇性的、痛苦的“進食”過程中，他的另一只手始終緊緊攥着那青銅殘片。微光是他唯一的慰藉，那持續的嗡鳴奇異地安撫着他緊繃的神經。
時間在黑暗中緩慢流淌。
依靠着那點腐敗的“酒糟”和青銅片的微光，他勉強保持着清醒，沒有在寒冷和恐懼中徹底昏迷過去。但體溫仍在一點點流失，四肢末梢已經徹底麻木，失去知覺。意識如同風中殘燭，明滅不定。
必須離開這裏。這個石台雖然暫時安全，但沒有出路，終非久留之地。
他的目光投向那延伸向黑暗中的石階。
或許……上面會有出路？
這個念頭給了他一絲力氣。他掙扎着，用凍得不聽使喚的手腳，艱難地爬向石階。一級，兩級……石階溼滑冰冷，覆蓋着厚厚的滑膩苔蘚，爬起來異常吃力。
才爬了七八級，他就已氣喘籲籲，不得不停下來休息。回頭望去，下方石台和暗河已隱沒在濃鬱的黑暗裏，只有手中青銅片散發的微光，照亮着腳下幾級台階和前方無盡的、向上延伸的黑暗。
絕望再次攫緊了他的心髒。
這石階，會通向哪裏？真的有出口嗎？還是另一個絕境？
就在他心神搖曳之際，胸口突然傳來一陣極其突兀的、尖銳的灼痛！
那感覺來得極其猛烈，就像有一塊燒紅的烙鐵，猛地燙在了他的心口皮膚上！
“呃啊！”
韓二狗痛得悶哼一聲，身體猛地一縮，差點從溼滑的台階上滾落下去。他下意識伸手入懷，摸到的卻是那塊一直貼身藏着的、原本冰涼此刻卻變得滾燙無比的暗紅色礦石——血髓晶！
它怎麼會……
劇烈的灼痛持續不斷，甚至越來越強，那塊礦石在他懷裏像活了過來一樣，劇烈地發燙、震動，仿佛有一顆瘋狂的心髒在其中搏動！
與此同時，他另一只手中緊握的青銅殘片，也驟然發生了異變！
一直穩定散發的青灰色微光猛地劇烈閃爍起來，明滅不定，頻率快得驚人！那低沉的嗡鳴聲也變得尖銳、急促，不再是安撫，反而透出一種強烈的、近乎警告般的躁動！
兩股截然不同的能量——一股狂暴灼熱，一股冰冷急促——以他的身體爲戰場，猛烈地沖突、碰撞！
韓二狗夾在中間，只覺得五髒六腑都要被攪碎撕裂！冰冷的石階，滾燙的胸口，躁動的青銅片……冰火兩重天的極端痛苦讓他幾乎瞬間崩潰。
他再也支撐不住，身體一軟，從溼滑的石階上向下滾去！
噗通！
他重重摔回下方的石台，濺起一片冰冷的泥水。懷裏的血髓晶灼熱得像是要燒穿他的皮肉，燙得他在地上瘋狂扭動，徒勞地試圖緩解那鑽心的疼痛。
他胡亂地撕扯着胸前的破爛衣物，想要將那塊發瘋的石頭掏出來扔掉！
就在他的手指終於觸碰到那滾燙的礦石邊緣，即將把它扯出來的前一瞬——
異變再生！
那一直劇烈閃爍、嗡鳴尖銳的青銅殘片，光芒猛地一凝！
所有的閃爍和躁動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穩定、甚至帶着某種莊嚴意味的青輝。嗡鳴聲也陡然拔高，化作一個短暫卻無比清晰、仿佛直接烙印進他靈魂深處的奇異音節！
那音節無法用世間任何語言形容，古老、蒼茫，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鎮壓之力。
嗡——！
音節響起的刹那，韓二狗懷中的血髓晶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
那瘋狂的灼熱和震動驟然停止！
緊接着，一股難以形容的、精純卻溫和許多的能量波動，猛地從血髓晶內部爆發出來，不再是向外肆虐，而是化作一股溫順的暖流，透過他的皮膚，緩緩滲入他的體內！
這股暖流與他之前從腐敗谷物中汲取的微弱熱量截然不同。它更精純，更龐大，帶着一種生機勃勃的活力，所過之處，凍僵的肌肉仿佛被溫水浸泡，刺痛麻木的四肢開始恢復知覺，甚至連胸口被燙傷的灼痛感都在迅速消退、愈合！
韓二狗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完全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
他下意識地鬆開要去扯出礦石的手，緩緩地、難以置信地撫向胸口。
那裏不再滾燙，只剩下一種舒適的、源源不斷的溫暖，正透過皮肉，緩緩流入他的四肢百骸，驅散着深入骨髓的寒冷。原本因寒冷和飢餓而幾乎停止運轉的思維，也在這股暖流的滋養下變得清晰起來。
他低下頭，看向另一只手中的青銅殘片。
它恢復了之前的穩定，青輝柔和，嗡鳴低沉而平穩，仿佛剛才那驚天動地的鎮壓從未發生過。
只有胸口那持續涌入的溫和能量，證明着一切並非幻覺。
韓二狗緩緩地、極其小心地將那塊血髓晶從懷裏掏了出來。
礦石依舊呈現暗紅色，但表面那些原本粗糙的棱角，此刻似乎變得溫潤了些許。它不再冰冷刺骨，也不再灼熱燙人，只是持續地散發着那種令人舒適的溫暖，以及那股精純溫和的能量波動。
是……青銅片……把它“馴服”了？
韓二狗看着左手溫順的血髓晶，又看向右手平靜的青銅片，一個荒謬絕倫卻又唯一合理的解釋浮上心頭。
是這塊神秘的青銅殘片，壓制了血髓晶狂暴的能量，並將它轉化成了能夠被自己吸收的溫和形態？
他嚐試着將血髓晶稍稍拿遠一些。
那溫暖的能量流立刻減弱了許多。
他再次將它貼回胸口。
溫暖的能量流再次變得清晰、穩定。
反復嚐試幾次後，韓二狗終於確定——這塊險些要了他命的血髓晶，此刻真的變成了一件能爲他提供熱量和能量的……寶物？
狂喜如同洪水般沖垮了之前的恐懼和絕望。
他緊緊將血髓晶捂在胸口，感受着那源源不斷注入體內的暖流，凍得青紫的嘴唇哆嗦着，幾乎要哭出來。
活了……他能活下去了！
有了它，寒冷不再是致命的威脅。甚至……他甚至感覺到，在這股暖流的滋養下，連飢餓感都緩解了不少，身體深處那絲微弱的氣感，似乎都壯大活躍了一分！
他激動地看向那青銅殘片，眼神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感激和敬畏。
這到底是什麼？它不僅能發光驅散黑暗，能鎮壓幻影，甚至還能……轉化能量？
他將其緊緊握住，貼在心口，另一只手撐着冰冷的地面，想要站起來。
這一次，動作不再像之前那樣艱難無力。雖然依舊虛弱，但體內那股新生的暖流給了他支撐起身體的力量。
他站穩了，回頭望向那延伸向上、沒入黑暗的石階。
胸口的血髓晶散發着穩定的溫熱，手中的青銅片流淌着微光和嗡鳴。
黑暗依舊。
但黑暗中的少年，眼中卻第一次燃起了名爲“希望”的火焰。
他深吸一口氣，那空氣中腐朽的氣息似乎也不再那麼令人窒息。
他握緊了兩樣東西，邁開腳步，再次踏上了那條溼滑的、向上的石階。
這一次，他的步伐，穩了許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