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節:碗底的裂痕

臘月二十九,年味像粘稠的糖漿,裹挾着喜慶與喧囂,沉甸甸地壓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陳志遠和林薇家那套位於城西的公寓裏,卻彌漫着一股與節日格格不入的、令人窒息的低氣壓。廚房裏,林薇機械地攪拌着一大盆餃子餡,蔥姜的辛辣氣息直沖鼻腔,卻沖不散她心頭那塊沉甸甸的冰。客廳裏,電視裏熱鬧的春晚彩排聲浪開得極大,試圖掩蓋另一種無聲的、更令人心慌的沉默。陳志遠的父親,老陳頭,穿着兒子剛給他買的新羽絨服,挺直腰板坐在沙發正中央,像一尊被供奉起來的、不苟言笑的神祇。他布滿老繭的手指無意識地捻着沙發扶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渾濁卻銳利的目光掃過擦拭得一塵不染的茶幾,掃過牆上林薇精心挑選的抽象畫,最終定格在廚房門口忙碌的林薇的背影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是一種審視,一種無聲的丈量。

“爸,您喝茶,剛泡的龍井。”陳志遠端着熱氣騰騰的茶杯,微微躬着身,聲音裏帶着一種近乎刻意的恭敬和小心翼翼,仿佛怕驚擾了什麼。他臉上堆起的笑容,像一張精心糊上去的面具,僵硬得沒有一絲活氣。林薇在廚房門口無意間瞥見丈夫這副神情,心頭猛地一刺,像被細針扎了一下——那笑容,她在丈夫面對公司最難纏的大客戶時見過,唯獨在她面前,在她父母面前,從未有過。一種冰冷的疏離感瞬間攫住了她。

年夜飯終於擺上了桌。菜肴豐盛得近乎奢侈,雞鴨魚肉,山珍海味,擠滿了那張象征着團圓的大圓桌。老陳頭坐在主位,陳志遠和林薇分坐兩側。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林薇深吸一口氣,試圖用筷子夾起一塊燉得軟爛的雞肉,放進公公碗裏,臉上努力擠出溫順的笑容:“爸,您嚐嚐這個,燉了很久,應該很入味了。”

老陳頭眼皮都沒抬一下,用筷子尖挑剔地撥弄了一下碗裏的雞肉,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某種需要鑑定的物品。半晌,才用帶着濃重鄉音的普通話,慢悠悠地、卻字字清晰地砸向桌面:“鹽放多了。齁鹹。年紀大了,吃不得這麼鹹的,傷腎。”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桌上那盤碧綠的清炒芥蘭,“這菜葉子也炒老了,火候過了,嚼着費勁。不像老家你媽炒的,水靈,脆生。” 每一個字都像一塊冰冷的石頭,精準地砸在林薇精心準備了一下午的心血上,也砸在她緊繃的神經上。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握着筷子的手指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

陳志遠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他飛快地瞥了一眼父親,又迅速看了一眼妻子,那眼神裏充滿了焦慮、爲難,還有一種急於“滅火”的倉促。他幾乎是立刻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勺湯送到父親碗裏,聲音帶着一種誇張的安撫:“哎呀爸,怪我怪我,忘了提醒薇薇您口味淡!來來,喝點湯,順順。這湯好,老火靚湯,特意爲您熬的!” 他刻意避開了林薇的感受,也回避了父親挑剔背後的不尊重,只專注於用行動去“平息”父親的“不滿”,仿佛林薇的付出和感受,在父親的不悅面前,天然就該被忽略、被犧牲。林薇看着碗裏那塊被公公嫌棄的雞肉,看着丈夫那急於討好父親的模樣,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剛剛勉強咽下的食物如同沉重的石塊堵在胸口。她低下頭,盯着碗沿上那道細微得幾乎看不見的冰裂紋,仿佛看到了自己婚姻的某種隱喻——外表光鮮完整,內裏卻布滿了細密的裂痕,隨時可能徹底崩碎。

“孝”,在中國人的血脈裏,從來不是簡單的倫理綱常,而是一種近乎神聖的、帶有沉重獻祭色彩的圖騰。** 它根植於農耕文明的宗族血脈,被儒家文化反復淬煉,早已內化爲一種集體無意識的行爲準則和道德律令。它要求“順”,要求“敬”,要求子女將父母的意志奉若圭臬,將父母的感受置於個人乃至小家庭的核心利益之上。這種文化基因,在無數代人的傳承中,早已超越了簡單的贍養義務,演化成一種深刻的情感捆綁與身份認同。個體自我的邊界,在“孝”的巨大陰影下,常常變得模糊不清,甚至被完全消解。**“百善孝爲先”,這五個字,既是溫暖的道德明燈,也可能成爲窒息個體情感和需求的沉重枷鎖。** 當“孝”被絕對化、儀式化,要求無條件的順從和犧牲時,它便悄然異化爲一種無形的暴力,不僅扭曲了親子關系的本質,更會像藤蔓一樣絞殺下一代的核心家庭——那個本應獨立、平等、充滿愛與尊重的情感空間。陳志遠每一次下意識的“滅火”行爲,每一次對父親挑剔的遷就和對自己妻子感受的忽略,都是在這根深蒂固的“孝道”圖騰下,無意識完成的獻祭儀式。他獻祭的,是妻子的尊嚴,是夫妻間的平等,更是他們這個小家庭的情感基石。

* * *

林薇的崩潰,在年後一次例行體檢報告出來後,終於像壓抑太久的火山,猛烈地噴發了。報告單上,那個刺眼的“中度焦慮伴隨軀體化症狀”的診斷,如同一道冰冷的判決書,將她長久以來的僞裝徹底撕碎。她把自己反鎖在臥室裏,淚水決堤般洶涌而出,不是啜泣,而是壓抑了太久之後野獸般的嚎啕。那哭聲裏,充滿了無處訴說的委屈、不被看見的憤怒、長期壓抑的窒息感,以及一種深刻的、對自身存在價值的懷疑。

陳志遠被這從未有過的哭聲嚇壞了,他焦急地拍打着門板,聲音裏充滿了真實的恐慌:“薇薇!薇薇你怎麼了?開門啊!有什麼事跟我說!別嚇我!” 當林薇紅腫着眼睛打開門,將那張輕飄飄卻重如千鈞的報告單塞到他手裏時,陳志遠臉上的表情從擔憂迅速轉爲困惑,繼而是一種夾雜着不解和些許不耐的焦慮:“焦慮?……怎麼會呢?是不是工作太累了?還是……最近我爸在,你壓力太大了?唉,爸他就是那樣,說話直,你別往心裏去啊!忍忍就過去了,他住不了多久的……”

“忍忍忍!陳志遠!我忍了五年了!” 林薇猛地抬起頭,眼中燃燒着從未有過的火焰,那火焰燒盡了平日的溫順,只剩下赤裸裸的絕望和憤怒,“從結婚那天起,我就一直在忍!忍你爸對我廚藝的挑剔,忍他對我生活習慣的指手畫腳,忍他像防賊一樣防着我花你的錢!忍你每次在他面前像換了個人,唯唯諾諾,連大氣都不敢出!忍你永遠把他的感受放在第一位,我的委屈我的累在你眼裏都是‘矯情’、‘不懂事’!現在醫生告訴我,我的身體已經撐不住了,它在替我喊停!你還在叫我忍?!” 她的聲音嘶啞,帶着一種毀滅性的力量,“陳志遠,在你心裏,在你這個家譜裏,我林薇到底算個什麼?一個需要無限忍耐、無限付出、還不能有怨言的免費保姆?還是一個用來伺候你們陳家、傳宗接代的工具?!” 這積壓了五年的控訴,如同冰雹般砸向陳志遠,每一個字都帶着血淚的重量,將他一直試圖維持的“和諧”假象砸得粉碎。那張診斷書,不再是簡單的醫學證明,而是林薇無聲反抗的宣言,是她身體替靈魂發出的、再也無法被忽視的呐喊。

* * *

心理諮詢室裏,柔和的光線也無法完全驅散陳志遠和林薇之間那道深重的裂痕。林薇蜷縮在沙發一角,像一只受傷後極度警惕的小獸,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整個人透着一股被抽幹了生氣的疲憊。陳志遠則坐立不安,眉頭緊鎖,雙手無意識地搓着膝蓋,臉上交織着困惑、焦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

“陳先生,”我轉向陳志遠,語氣平緩,“林薇剛才描述了她在婚姻中感受到的長期壓抑和忽視,尤其是面對您父親時的委屈,以及在您那裏得不到支持的無助。這些感受,您能理解嗎?”

陳志遠張了張嘴,喉結滾動了幾下,眼神下意識地回避着林薇的方向:“我……我知道我爸有時候說話是有點……不太中聽。他是老思想,一輩子在農村,習慣了那樣。老人家嘛,年紀大了,我們做晚輩的,讓着他點,順着他點,不是應該的嗎?‘孝’字當頭啊!再說,他養我這麼大,供我讀書,不容易……” 他習慣性地搬出了“孝道”和“養育之恩”這面沉重的大旗,試圖合理化一切,話語中充滿了“應該”、“必須”這些帶有道德強制性的詞匯。這面旗幟曾無數次成功平息了他內心的沖突,讓他忽略了自己作爲丈夫的責任,也忽略了妻子的痛苦。

“所以,您認爲,滿足父親的要求和感受,是您作爲兒子‘應該’做的,是絕對的、不可動搖的‘孝’,對嗎?” 我試圖引導他看到自己邏輯的核心。

“當然!” 陳志遠回答得斬釘截鐵,帶着一種近乎本能的道德確信,“孝順父母,天經地義!不然不是忘恩負義嗎?村裏人知道了,脊梁骨都要被戳斷的!” 他的焦慮顯而易見,仿佛不遵守這套規則,就會面臨可怕的道德審判和社會性死亡。

“那麼,林薇的感受呢?她在您父親面前受到的委屈,她在您這裏得不到支持的心痛,她因此產生的焦慮和身體不適,這些,在您‘應該’履行的責任序列裏,排在什麼位置?” 我拋出了關鍵的問題。

陳志遠愣住了,仿佛從未真正思考過這個問題。他眉頭擰得更緊,眼神中充滿了掙扎。半晌,他才艱難地開口,聲音低了下去,帶着一種茫然的困惑:“我……我當然也希望薇薇好。可是……可是那是我爸啊!生我養我的爸!我能怎麼辦?難道要我爲了媳婦去頂撞我爸?那……那不成不孝了嗎?外人怎麼看?我爸得多傷心?” 他的邏輯陷入了死循環:父親的感受是絕對優先的“孝”,妻子的感受是可能危及“孝”的潛在威脅。爲了維護“孝”的完整性,妻子的感受必須被犧牲、被壓抑。在這個邏輯裏,林薇的痛苦,成了維護“孝道”圖騰必須付出的代價。他看不到妻子作爲一個獨立個體的情感需求,只看到了她在自己“兒子”身份扮演中可能造成的“麻煩”。

“陳志遠,你有沒有發現,”我緩緩說道,**“在你內心構建的‘家’的圖譜裏,林薇的位置,始終是模糊的,甚至是邊緣的?你真正的‘家’,似乎還停留在那個有父親作爲絕對權威的原生家庭裏。而你和林薇共同建立的小家庭,更像是你履行‘兒子’職責的一個附屬品?林薇更像是你請來協助你完成‘孝道’任務的‘幫手’,而不是與你並肩而立、共同構建新生活的伴侶?她的價值,似乎更多地體現在她能否‘配合’你演好‘孝子’這出戲上,而非她作爲一個有血有肉、有獨立情感需求的人本身?”** 這番剖析直指核心,撕開了“孝道”外衣下隱藏的**“家庭排序錯位”** 的殘酷真相。陳志遠渾身一震,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嘴唇翕動着,卻發不出聲音。林薇的眼淚無聲地滑落,那是一種被徹底說中心事的痛苦,也是一種被看見的復雜釋放。

* * *

林薇的困境,更深層地觸及了中國女性在傳統與現代夾縫中的身份撕裂。她成長於一個強調女性“溫良恭儉讓”的家庭,從小被教育要“懂事”、“體貼”、“以和爲貴”,尤其是要“孝順公婆”。這種教育塑造了她高度敏感的“**關系性自我(Relational Self)**”——她的價值感、安全感極度依賴於關系的和諧,尤其是與重要他人(丈夫、公婆)的關系穩定。她習慣於將丈夫的需求、公婆的感受放在首位,將自己的需求壓縮到最小,甚至完全抹殺。**“忍”**,成了她維系關系、證明自己“好媳婦”身份的唯一武器。然而,這種持續的自我壓抑和情感忽視,如同慢性毒藥,最終侵蝕了她的身心健康。她的焦慮和軀體化症狀,正是那個被長期忽視、被不斷犧牲的“真實自我”發出的悲鳴和抗議。她並非天生軟弱,而是在強大的文化規訓下,逐漸遺忘了自己也有說“不”、表達需求、維護邊界的權利。她的“乖”和“忍”,既是美德,也是枷鎖。

陳志遠的轉變,必須始於一場深刻的認知革命——**對“孝”的祛魅與重構**。真正的孝道,其核心是“敬”與“愛”,而非盲目的“順”與無底線的“從”。它要求尊重父母的意願,但絕非要求子女放棄自我的獨立判斷和核心家庭的邊界,更不應以犧牲配偶的尊嚴和幸福爲代價。健康的孝道,是建立在兩個獨立、平等的家庭系統(原生家庭與核心家庭)相互尊重的基礎上的。

**第一步,是幫助陳志遠清晰界定“家庭邊界”。** 在一次重要的夫婦諮詢中,我使用了“同心圓”的視覺化工具。我在白板上畫了一個小圓,代表陳志遠和林薇的核心家庭(包括他們未來的孩子)。在這個小圓之外,畫了一個稍大的圓,代表陳志遠的原生家庭(父母),再外面是林薇的原生家庭。我指着那個核心小圓,強調道:“陳志遠,林薇,這個最小的圓,是你們婚姻的基石,是你們共同創造的新生命和未來的起點。它需要堅固的、清晰的邊界來保護它的獨立性和完整性。這個邊界,不是冷漠的隔離牆,而是讓內部的愛、尊重和決策得以自主生長的保護膜。**健康的‘孝’,不是讓你們拆掉這層保護膜,讓原生家庭的力量長驅直入,隨意幹擾核心家庭的運轉,而是在尊重這層邊界的前提下,在兩個圓之間架設起溝通、關懷和支持的橋梁。”** 陳志遠盯着那個代表着他和林薇的小圓,眼神復雜,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見”了它的存在和脆弱性。

**第二步,是學習設立“非防御性溝通”的邊界。** 這並非鼓勵陳志遠去“頂撞”父親,而是學習用尊重但堅定的方式表達自己和核心家庭的立場。我們進行了角色扮演練習。

場景設定:父親老陳頭又習慣性地挑剔林薇做的晚飯太鹹。

* **舊模式(犧牲邊界):** 陳志遠立刻打圓場:“爸說得對!薇薇下次注意啊!爸您喝湯,這湯淡!”(忽略妻子感受,強化父親挑剔的合理性)。

* **新模式(設立邊界):** 陳志遠深吸一口氣,轉向父親,語氣平穩而尊重:“爸,您覺得菜鹹了(**客觀描述父親感受**)。您口味淡,我們記住了,下次做飯會特別注意(**表達理解和改進意願**)。不過,林薇爲了這頓飯忙活了一下午,挺辛苦的(**溫和指出妻子的付出**)。咱們先吃飯,回頭我給您盛點清淡的湯?(**提供解決方案,轉移焦點**)”

這個回應,沒有指責父親,沒有要求父親改變(改變老人根深蒂固的習慣極其困難),但清晰地傳遞了幾個關鍵信息:1. 我聽到了您的感受;2. 我們會考慮您的口味;3. 妻子的付出值得被看見和尊重;4. 我們這個小家庭有自己的節奏和應對方式(比如由“我”來給父親盛湯,而非要求林薇立刻去“改正”)。這比單純的“忍”或粗暴的“頂撞”都需要更大的智慧和勇氣。陳志遠在反復練習中,額頭上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那是在挑戰他幾十年根深蒂固的行爲模式。

**第三步,是陳志遠必須承擔起“橋梁”與“緩沖”的核心責任。** 他不能再將林薇直接暴露在父親可能的不當言行前,然後袖手旁觀或要求林薇“忍耐”。他需要主動站在林薇前面,去過濾信息,去化解沖突,去承擔來自父親的壓力。當父親流露出對林薇的不滿時,他需要主動去溝通:“爸,關於XX事,您是不是有什麼想法?直接跟我說就行。” 將矛盾引向自己,並在自己這裏進行消化和處理,而不是讓林薇直接面對公婆的審視或指責。同時,他需要更敏銳地體察林薇的情緒,及時給予情感支持:“今天爸說的話/做的事,是不是讓你不舒服了?別憋着,跟我說說。” 這不僅僅是體貼,更是作爲丈夫維護核心家庭邊界和伴侶尊嚴的**基本責任**。

* * *

改變的陣痛是劇烈的。當陳志遠第一次嚐試用新模式回應父親對林薇廚藝的挑剔時,老陳頭明顯愣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錯愕和不悅,飯桌上的氣氛一度降至冰點。陳志遠緊張得手心全是汗,幾乎要退縮回舊模式。但他瞥見林薇眼中那一閃而過的、混合着驚訝和微弱希望的光芒時,他咬牙堅持住了。事後,他私下找父親溝通:“爸,我知道您是關心我們。不過林薇她真的很用心,您要是有什麼建議,私下跟我說,我轉達給她,這樣她可能更容易接受些。當面說多了,她壓力大,我也心疼。” 沒有指責,只有溫和的請求和對自己立場的表達。老陳頭沉默了很久,最終只是哼了一聲,沒再說什麼。這是一個微小的、卻至關重要的開始——父親感受到了兒子態度上微妙但堅定的變化,那個永遠順從的兒子,開始有了自己的“主意”和想要保護的人。

對於林薇,她的療愈則始於一場艱難的**“自我賦權”之旅**。她需要學習識別和尊重自己的感受,不再將丈夫或公婆的情緒視爲自己情緒的遙控器。在一次針對她的個體諮詢中,我引導她進行“身體掃描”練習,讓她去覺察當公公挑剔或丈夫退縮時,身體的具體反應——是胃部收緊?喉嚨發堵?還是胸口憋悶?

“當爸說菜鹹了,志遠又立刻打圓場的時候……我這裏,”林薇指着自己的心口,“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喘不上氣……然後,一股火直沖頭頂,又硬生生被我自己壓下去,壓得……這裏(指着胃)好痛。” 她的描述越來越清晰。

“這股‘火’是什麼?如果它能說話,它想表達什麼?” 我追問。

林薇閉上眼睛,淚水無聲滑落:“它想說……‘我受夠了!’‘我也是人!’‘我辛苦做的飯,憑什麼要被這樣嫌棄?’‘陳志遠你爲什麼不站在我這邊?!’”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聽見並允許自己表達內心被壓抑的憤怒和委屈。**承認憤怒,是自我尊重的覺醒。** 她不必立刻向公公發火,但這份憤怒是她內在邊界的哨兵,提醒她:她的感受是正當的,她的付出值得被尊重。

她開始學習在小事上練習說“不”。當老陳頭又習慣性地指揮她去拿這拿那時,她不再像以前一樣立刻起身,而是嚐試溫和但堅定地說:“爸,我現在手頭有點事(比如正在輔導孩子作業/接工作電話),志遠,你去幫爸拿一下好嗎?” 將需求合理地轉回給丈夫,而不是獨自承擔所有服務性的角色。最初幾次,她說完心跳如鼓,仿佛犯了滔天大罪。但陳志遠在諮詢後有了意識,會立刻配合地起身。這微小的“不”,每一次成功表達,都像是在加固她內心那搖搖欲墜的自我邊界。

* * *

真正的頓悟,發生在一個尋常的周末午後。老陳頭午睡起來,坐在陽台上曬太陽,隨口又念叨起老家親戚的瑣事,言語間夾雜着對城裏生活的不適應和對兒子“忘本”的隱晦指責。陳志遠坐在旁邊,沒有像過去一樣急於辯解或承諾帶他回老家,只是安靜地聽着,偶爾應一聲“嗯”,表示聽到了。當老陳頭的抱怨漸漸帶上對林薇“不夠勤快”、“不懂老家規矩”的影射時,陳志遠平靜地開口了:“爸,老家有老家的好,城裏也有城裏的活法。林薇她工作也挺累的,家裏的事我倆有安排。您就安心住着,享享清福,別操那麼多心了。” 語氣溫和,卻帶着不容置疑的邊界感。

林薇在廚房裏準備水果,清晰地聽到了這段話。那一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猛地沖上她的眼眶,不是委屈,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強烈的、被保護的感動和一種深刻的釋然。她端着果盤走出去,正好迎上陳志遠看向她的目光。那目光裏,沒有了過去的閃躲和焦慮,多了一份沉穩和歉意。他輕輕對她點了點頭。沒有過多的言語,但這個眼神和那個點頭,勝過千言萬語。林薇知道,丈夫終於開始嚐試將重心,從那座沉重的“孝”字碑下,挪向他們共同構築的家園。那道橫亙在他們之間的無形裂痕,雖然依然存在,但終於開始有了彌合的可能。

幾天後的一次諮詢,林薇帶來了一盆小小的綠植。她說:“醫生,那天之後,我路過花店,看到這盆花。它叫‘金枝玉葉’,名字很富貴,但我覺得它更像一種新長出來的根,小小的,但很堅韌。” 她輕輕撫摸着嫩綠的葉片,“以前,我總覺得我的根,是扎在‘陳家媳婦’這個身份上的。我得從這個身份裏汲水,才能活。現在……好像不一樣了。志遠在試着搬開壓在我們根上的石頭,我也在試着……自己往下扎一點根。雖然還不知道能扎多深,但至少……感覺這裏(她指着心口),有點鬆動,能透點氣了。” 她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一種近乎新生的、帶着脆弱卻真實的光芒。

陳志遠看着妻子,又看看那盆象征新生的綠植,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卻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清醒:“我以前……一直以爲,順着我爸,讓他高興,就是最大的孝,也是保住這個家不散的根。我從來沒想過,真正的根……是我和林薇,還有我們將來的孩子。這根要是爛了、斷了,再大的‘孝’字,也撐不起一個家。我爸……他有他的根,在老家。我的根,得扎在這裏,扎在我和林薇一起澆灌的這塊地上。” 他終於明白了,“孝”不是無根之木,它需要健康的土壤——那就是他自己穩固、充滿愛和尊重的小家庭。犧牲後者去成全前者,最終只會讓所有根系都枯萎。真正的孝,是讓兩棵大樹(原生家庭與核心家庭)各自茁壯,枝葉在雲端相互致意,根系在地底保持尊重與獨立的距離。

碗底的裂痕,或許永遠無法完全消失。 那是文化重負留下的印記,是兩代人觀念碰撞的傷痕。但裂痕本身,並非只有破碎的宿命。當陳志遠和林薇開始正視這道裂痕,當陳志遠終於鼓起勇氣去調整那傾斜已久的愛的天平,當林薇開始學習爲自己的情感需求扎根,裂痕便不再是吞噬一切的深淵,而成爲了一種獨特的紋理,記錄着這個家庭掙脫枷鎖、走向新生的勇氣與艱難。它提醒着,愛需要空間,孝需要智慧,而一個真正溫暖的家,永遠建立在相互看見、彼此尊重、邊界清晰的土壤之上。在這片土壤裏,無論是作爲兒子、丈夫,還是父親、兒媳,每一個角色,才能找到自己舒展的姿態,共同撐起一片不再被“孝”字壓彎脊梁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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