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別逼我了!”
“我不想年紀輕輕就當鰥夫!”
“更不想下半輩子抱着你的撫恤金和勳章過日子!”
“江薇,你給我滾去治病!”
“現在!立刻!馬上!”
全場死寂。
所有人都被我的話驚呆了。
我爸停止了怒吼,我媽也忘了哭泣。
所有人的目光在我和咳血不止的江薇之間來回移動。
一個可怕的、但最接近真相的猜測,浮現在衆人心中。
就在這時,程雨走上前。
她脫下了那身誇張的禮服外套,露出了裏面熨燙得一絲不苟的白大褂。
她從口袋裏掏出自己的工作證,遞給最近的一位軍方領導。
她的聲音冷靜而專業,卻在現場投下了一顆重磅炸彈。
“我是首都軍區總醫院腫瘤科主任醫師,程雨。”
“也是江薇同志的主治醫生。”
“江薇同志在之前的維和任務中,因暴露在強輻射環境下,患上了極其罕見的進行性骨髓纖維化,伴隨急性白血病轉化。”
“如果不進行幹預治療,她的生命,只剩下不到半年。”
真相像剝洋蔥,一層層被揭開,辛辣刺鼻,熏得所有人流淚。
我從隨身的包裏,拿出我姐那封被血染透的遺信。
顫抖着手,遞給已經完全懵掉的父親。
信裏,我姐用最後的力氣,寫明了江薇的病情。
以及江薇執意要放棄治療,用餘生來“報恩”的決定。
“我姐知道江薇的脾氣,她一旦認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我的聲音哽咽,泣不成聲。
“她知道江薇一定會來找我,所以才在信裏告訴我一切。”
“她求我,一定要讓江薇活下去。”
我環視着周圍那些曾經指責我、謾罵我的人。
“我能怎麼辦?”
“我接受她的‘好意’,然後眼睜睜看着她放棄治療等死嗎?”
“我只能用最爛、最混蛋的方式把她推開!”
“讓她對我徹底失望,讓她恨我,讓她放棄那個可笑的承諾!”
我指向程雨。
“程醫生,是我求她來演這出戲的。”
“我們花的每一分錢,買的每一輛車,每一艘遊艇,都是爲了給江薇找國外的特效藥,建立私人的醫療檔案,聯系全世界的專家會診!”
真相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
狠狠地扇在每一個曾經指責過我的人臉上。
我爸顫抖着手看完了信,老淚縱橫。
他看着已經被抬上擔架、咳血不止的江薇,又看看我。
嘴唇哆嗦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抬起手,不是要打我,而是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6.
救護車的警笛聲呼嘯而來,現場亂成了一團。
我爸媽沖過來,一把將我緊緊抱在懷裏。
他們的哭聲,充滿了無盡的悔恨和心疼。
“是爸對不起你!是爸混蛋!”
爸爸一巴掌接着一巴掌扇在自己臉上,聲音響亮。
“我們差點......差點把你們兩個都逼死了!”
媽媽跪倒在地,抱着我的腿,哭得幾乎昏厥。
“阿哲,我的好兒子,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媽還那樣罵你......”
“媽不是人!媽該死!”
曾經對我橫眉冷對的親戚、戰友,此刻都低下了頭。
他們的臉上,寫滿了愧疚和自責。
那些曾經在網絡上直播罵我的網紅,默默地刪掉了視頻。
我扶起爸媽,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
這段時間所有的委屈、壓力、孤獨和痛苦,在這一刻終於有了宣泄的出口。
我們一家人,抱在一起,哭得撕心裂肺。
醫院的重症監護室外,氣氛凝重。
我們隔着一層厚厚的玻璃,看着躺在裏面的江薇。
她已經清醒過來,身上插滿了各種各樣的管子。
她看到我,眼淚無聲地從眼角滑落。
她的嘴唇翕動着,戴着氧氣面罩,發不出聲音。
但我能看懂她的口型。
她在說:“對......不......起......”
她後悔了。
後悔用這種執拗到愚蠢的方式來“報恩”。
更後悔讓我承受了如此巨大的傷害和污蔑。
我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說話,好好休息。
程雨穿着白大褂,拍了拍我的肩膀。
“她求生意志很強,你罵醒她了。”
“至少,她現在想活下去了。”
我心中剛燃起一絲希望,就聽到程雨接下來的話。
“接下來的治療方案呢?”我急切地問。
程雨的面色變得異常凝重。
“我們給她用的特效藥,只能暫時維持她的生命體征,延緩病情發展。”
“想要根治,必須進行骨髓移植。”
她頓了頓,繼續說。
“我們很幸運,在中華骨髓庫裏找到了一個潛在的配型者。”
“HLA(人類白細胞抗原)十個點,全相合。”
“這是萬裏無一的希望。”
我剛要鬆一口氣,心又被她下一句話狠狠揪緊。
“但是,對方拒絕了。”
“爲什麼?”我無法理解,“捐獻骨髓對身體幾乎沒有傷害,爲什麼會拒絕?”
程雨嘆了口氣,表情復雜。
“捐獻者是江薇家族的一個遠親,論輩分,江薇得叫她一聲表姑婆。”
“可這兩家,有世仇。”
“我們聯系過對方,對方態度非常堅決,明確表示,就算是死,也絕對不會救江薇。”
7.
我沒有時間陷入絕望。
我立刻向程雨要來了那位遠親的所有資料。
我發現所謂的“世仇”,源於幾十年前的一樁公案。
江薇的爺爺當年是廠裏的車間主任。
那位遠親的奶奶,也就是江薇的姑婆,因爲一次重大的生產安全事故被開除。
不僅丟了工作,還背上了污點,從此兩家結下梁子,老死不相往來。
我沒有輕信這個記錄在檔案裏的表面原因。
直覺告訴我,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我托我爸的關系,找到了當年工廠已經泛黃的老檔案。
又輾轉聯系上了幾位早已退休的老工人。
經過幾天的奔波和調查,我終於拼湊出了被塵封了幾十年的真相。
當年的事故,確實存在。
但起因,是另一位工友操作失誤,眼看就要被卷進機器。
是江薇的姑婆,爲了救下那個工友,自己違規操作,才導致了那場事故。
而江薇的爺爺,作爲車間主任,爲了保住那個工友——因爲那個工友是烈士遺孤,全家就他一根獨苗。
他只能將所有的責任,都推給了自己的親戚,江薇的姑婆。
他開除了她,卻也保全了另一個人。
但他私下裏,一直匿名給姑婆家裏寄錢,幾十年如一日,直到去世。
我沒有立刻去找那位固執的老人。
我先去拜訪了那位被救下的工友的後人。
他們家還珍藏着當年姑婆寫給他們的信,以及他們家幾十年來寫給姑婆的感謝信,雖然從未寄出。
我拿到了所有的證據。
然後,我獨自一人,帶着一沓厚厚的資料,敲開了那位遠親——江家姑婆的家門。
她是一個看起來很固執的老人,滿臉皺紋,眼神銳利。
她一開門,看到我,就想關門。
“你是爲江家那丫頭來的吧?”
“免開尊口,我們家的骨髓,喂狗都不會給她們家!”
我用腳抵住門,沒有讓她關上。
我沒有提捐獻的事,只是把一沓泛黃的資料和信件,推到她面前的桌子上。
我平靜地,將那個被塵封的真相,娓娓道來。
老人一開始還一臉不屑,但聽着聽着,她的表情變了。
她的手開始發抖,渾濁的眼睛裏,漸漸蓄滿了淚水。
“您的奶奶是英雄,她奮不顧身救了人。”
“江薇的爺爺也是,他用自己的方式,守護了另一個英雄的後代。”
“他們都是值得尊敬的人,他們之間的恩怨,不該由你們來背負。”
我拿出我姐的日記本,翻到其中一頁,念給她聽:
“......演習的時候,江薇把最後一個壓縮餅幹給了我,自己餓得啃樹皮。她說,我還沒嫁人生子,她已經做好了奉獻的準備,我比她有盼頭......”
“......她說,要是我回不去,她就替我活,替我孝順爸媽......”
我的聲音哽咽了,念不下去。
老人聽着,渾濁的眼睛慢慢溼潤了。
房間裏是長久的沉默。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拿起桌上的搪瓷杯,猛喝了一口。
最後,重重地把它放在桌上。
水漬灑了一桌。
“......罷了。”
她長長地嘆了口氣,仿佛吐出了半生的怨氣。
“上一輩的恩怨,不該讓一個保家衛國的丫頭來背。”
“告訴醫生,我明天就去體檢。”
8.
手術非常成功。
江薇的身體在一天天康復。
她從那個沉默、隱忍、背負着沉重枷鎖的英雄,變成了一個眼裏只有我的女人。
她好像要把過去虧欠我的,全都加倍補償回來。
出院後,她開始對我展開了近乎瘋狂的追求。
那種笨拙的、熱烈的、毫無保留的追求。
她會凌晨四點去寒風中排隊,只爲買到我某天隨口提過的一家老字號豆漿油條。
會在我加班到深夜時,像一尊雕塑,默默等在我公司樓下,無論是刮風還是下雨。
她笨拙地學着網絡上的土味情話段子,試圖逗我笑。
結果總是在我面前緊張得結結巴巴,鬧出笑話。
會因爲我多看了一眼路邊的流浪狗,第二天就辦好所有手續,把那只狗洗得幹幹淨淨,送到我面前。
她把她所有的勳章、證書、房產證,全部都交到我手裏。
像個做錯事,等待被原諒的孩子。
她拉着我的手,眼神裏滿是祈求。
“阿哲,以前是我傻,是我太偏執,用錯了方式。”
“現在,我的命是你給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我爸媽和所有親友,都在極力撮合我們。
他們覺得,英雄配救命恩人,這是最完美的結局。
所有人都覺得我應該點頭。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後,我抬起頭,對她開口:“你跟我來個地方。”
我帶她回到了我們當初“揮霍”的第一家奢侈品店。
那個曾經見證我“墮落”的地方。
店長見到我,立刻恭敬地迎了上來,從保險櫃裏拿出一個厚厚的文件夾,遞給我。
我接過文件夾,轉身,狠狠地摔在江薇面前。
紙張散落一地。
“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
“你以爲我花的錢,買的那些表呢?買的那些車呢?”
我指着地上那一沓沓的單據,聲音因爲激動而顫抖。
每一張,都是一份捐贈證明。
每一筆我們所謂的“揮霍”和“債務”,都以她的名義,捐給了退伍軍人困難幫扶基金會!
每一筆,都有明確的去向和受助人的信息。
“我查過你的資料,我知道你最掛念的,就是那些因傷退役、生活困難的戰友!”
“你用你的命來綁架我的人生,我只能用這些所謂的‘債務’,來延續你的生命和你的信念!”
我指着那些單據,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江薇,我們之間,從來就不是愛!”
“是債!”
“你懂不懂!”
9.
江薇愣在原地,像被雷劈中了一樣。
她一張一張地,慢慢地,撿起地上的那些捐贈證明。
每一張上面,都清清楚楚地印着她的名字。
她的手開始發抖,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幹二淨。
她終於明白。
我做的每一件“傷害”她的事,背後都藏着最深的守護。
她以爲的“報恩”,對我而言是沉重的枷鎖。
而我以爲的“推開”,卻是最決絕、最徹底的拯救。
她緩緩地抬起頭,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所以......你穿成那樣去你姐的授勳儀式,也是故意的?”
“對。”
我看着她,一字一頓。
“因爲我知道,只有在那個場合,把事情鬧到最大,鬧到你我都無法收場。”
“鬧到我被千夫所指,被父親斷絕關系。”
“你身患絕症的真相,才有可能被逼出來!”
“你才會被迫接受治療!”
“否則,你會一直瞞下去,直到安靜地死去!”
我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錘子,狠狠地敲在她的心上。
江薇緩緩地蹲下身,將臉深深地埋在那些捐贈證明裏。
一個頂天立地的戰鬥英雄,一個在槍江彈雨中都不曾皺眉的女人。
此刻,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肩膀劇烈地聳動着。
壓抑的、痛苦的哭聲,在空曠的店裏回蕩。
我看着她,心裏最後一點枷鎖也解開了。
“江薇,我姐救你,是因爲你們是戰友,是生死與共的兄弟姐妹。”
“她不希望你用這種方式來‘償還’。”
“她希望你好好活着,有尊嚴地、有意義地活着。”
“我也一樣。”
“我做這一切,不是因爲我愛你,而是因爲你是我姐用命換回來的。”
“我不能讓她白死。”
我平靜地看着她,說出了最後的宣判。
“我們之間的債,在你手術成功的那一刻,已經還清了。”
“從此以後,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我的人生,也是我自己的。”
我轉身,沒有再看她一眼。
我走出了那家見證了我們所有糾葛的奢侈品店。
外面的陽光很好,刺得我眼睛有些疼。
程雨在門口等我,遞給我一張紙巾。
“想哭就哭出來吧,這裏沒別人。”
我搖搖頭,硬生生把眼淚逼了回去。
“不哭了。”
“都結束了。”
是的,一切都結束了。
但我和江薇,真的還能回到各自的軌道上,從此再無交集嗎?
我不知道。
10.
江薇最終沒有再糾纏我。
她是個聰明人,也是個驕傲的人。
她明白了,她固執的執念對我造成的傷害,是真實存在的,是不可磨滅的。
任何遲來的彌補,都顯得蒼白無力,甚至是一種新的打擾。
她開始用自己的方式,去走那條我爲她“鋪”好的路。
她將我以她名義捐贈的那個基金會,正式接手過來。
她利用自己“戰鬥英雄”的影響力,四處奔走,拉贊助,做宣傳。
很快,那個小小的基金會,發展成了全國性的“鋒刃基金”。
致力於幫助那些因傷退役的軍人、生活困難的烈士家屬。
她把對我的愧疚,和那份沒能說出口的愛,全部投入到了這項偉大的事業中。
電視上、新聞裏,我時常能看到她的身影。
她去偏遠的山區探望老兵,去烈士陵園祭拜戰友。
她不再是那個只爲“報恩”而活的偏執狂。
她重新找到了作爲英雄的意義,眼神裏有了光。
不再是爲了一個人,而是爲了守護更多需要守護的人。
而我,拒絕了父母安排的所有相親,也委婉地拒絕了程雨的暗示。
我用自己的積蓄,加上江薇後來堅持還給我的那些“捐款”,申請了國外一所大學的新聞學專業。
我選擇的主攻方向,是戰地報道。
我姐曾經在日記裏寫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希望有人能把我們的故事講給世界聽,告訴他們,和平來之不易。”
我決定去完成我姐另一個未曾說出口的遺願。
用我的筆和鏡頭,去記錄那些被遺忘的角落,去講述那些無名英雄的故事。
時間一晃,就是幾年。
我在一篇關於中東地區維和部隊的深度報道中,看到了江薇的名字。
她作爲“穹鷹基金”的代表,去炮火連天的前線,慰問中國的維和官兵。
報道的配圖裏,她穿着防彈衣,面容沉穩,眼神堅定。
她正在給一個年輕的士兵分發物資,臉上帶着溫和的笑。
又過了幾年,我拍攝的一組關於邊境沖突的紀實照片,獲得了國際新聞攝影大獎。
頒獎典禮上,我站在聚光燈下,用流利的英語致辭。
照片裏,我記錄了炮火,也記錄了炮火下閃爍的人性光輝。
我們偶爾會從新聞上,看到彼此的消息。
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在各自的軌道上,努力地發光發熱。
我們沒有再見過面,也沒有任何聯系。
這或許就是最好的結局。
我們都從那場沉重的“債務”中解脫了出來。
最終,都活成了對方希望看到的、最好的樣子。
各自安好,互不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