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臨界點
“嗡——”
恒溫實驗室裏，只有服務器集群低沉而規律的運行聲，如同巨獸沉睡時的呼吸。空氣裏彌漫着淡淡的臭氧味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屬於高度專注後的疲憊。
巨大的環形主屏幕上，瀑布般的數據流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飛速刷新、滾動，最終，所有的指標線在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峰值後，緩緩趨於平穩，最終定格。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下一秒——
“峰值算力穩定！1024 PFLOPS！我的天！我們真的做到了！”一個戴着黑框眼鏡的年輕工程師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來，聲音因極度的激動而劈叉，打破了實驗室的沉寂。
“能效比！看能效比！1.51 TFLOPS/W！超出原定設計目標百分之五！成功了！李工！我們成功了！”另一位年紀稍長的研究員，狠狠一拳砸在實驗台上，眼眶瞬間就紅了，聲音帶着哽咽。
壓抑了太久的熱烈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淹沒了整個實驗室。歡呼聲、掌聲、甚至有人喜極而泣的抽噎聲交織在一起，幾乎要掀翻屋頂。七年！整整七年的心血、無數個不眠之夜、數不清的失敗與重來，終於在這一刻，凝結成了屏幕中央那枚深黑色芯片的虛擬模型——“啓明”，這顆凝聚了領銳集團無數期望、被譽爲國內自主設計巔峰的AI訓練芯片，終於完成了最後的閉環測試，各項指標不僅全部達成，更是遠超預期！
人群中央，李維緩緩直起身，摘下了架在鼻梁上的防藍光眼鏡，輕輕揉了揉有些發脹的眉心。他看起來三十歲上下，穿着洗得有些發白的純棉T恤和休閒褲，頭發微亂，眼神清澈卻帶着一種長期專注於技術難題所特有的純粹和疲憊，看上去甚至有些過於平凡和“老實”。
他面前的主控台上，三片深黑色的晶圓在無影燈下反射着冰冷而精密的光芒，其上密布着納米級別的電路，這就是“啓明”的實體。
“兄弟們，晚上‘老地方’，我請客！不醉不歸！”團隊裏最活躍的王工，跳上一張椅子，揮舞着手臂大聲喊道，立刻引來一片更加熱烈的附和。
“必須的！李工，這次你可不能再拿可樂糊弄我們了！”
“對！必須喝酒！慶祝我們搞定了‘啓明’！”
李維看着這群跟着他拼了這麼多年，此刻激動得如同孩子般的夥伴，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溫和的、略帶疲憊的笑意，點了點頭：“好，今天破例。”
他笑起來時，眼角有細微的紋路，讓他看起來格外真誠，甚至有點…好欺負。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技術主管是個技術上的天才，生活中的“懶人”，不爭不搶，所有的精力都撲在了項目和團隊上。
然而，就在這片歡騰的海洋裏，李維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側屏的監控日志界面。一條幾分鍾前的高級權限訪問記錄一閃而過，訪問目標直指“啓明”項目的核心算法數據庫。權限代碼屬於……副總裁，趙坤。
李維的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趙總平時對技術細節從不關心，只會在項目有階段性成果時過來“視察”一番，怎麼會在這個剛剛完成測試、數據還未最終封存的關鍵時刻，突然調閱最核心的算法庫？是巧合，還是……
周圍的歡呼聲和慶祝聲太過熱烈，這個小小的疑慮像投入大海的石子，瞬間被淹沒了。他搖了搖頭，或許是自己太敏感了，連續加班導致的神經緊張。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將注意力重新拉回眼前的喜悅之中。
第二節：微笑的刀
下午三點，總裁辦會議室外。
李維整理了一下因爲忙碌而略顯褶皺的衣領，深吸了一口氣。他以爲是來進行項目成功的初步匯報，甚至已經打好了腹稿，該如何清晰簡潔地向管理層闡述“啓明”的巨大商業價值和後續產業化步驟，爲團隊爭取更多的資源和支持。
他推門而入。
巨大的環形會議桌旁，只坐着兩個人。一個是集團副總裁趙坤，另一個是人力資源總監。
趙坤依舊是那副精明幹練的模樣，梳得一絲不苟的頭發，價格不菲的西裝，臉上掛着慣常的、令人如沐春風的微笑。只是那笑容，今天看起來似乎有些過於公式化和……刻意。
人力資源總監的表情則略顯僵硬，目光有些躲閃，面前放着一份薄薄的文件夾。
李維心中的那點不安再次浮現，他依言在趙坤對面的空位坐下，安靜地等待着。會議室裏的空調似乎開得有點足，讓他覺得有些冷。
“李維啊，你在公司有七年了吧？”趙坤身體前傾，雙手交叉放在桌上，語氣像是老朋友嘮家常，卻透着一股不尋常的意味，“時間過得真快啊。這七年，你的貢獻，公司上下都是有目共睹的。尤其是‘啓明’項目，你付出了很多心血。”
李維微微頷首，沒有接話，心中的疑慮越來越重。這種開場白，通常後面都會跟着一個“但是”。
果然，趙坤嘆了口氣，表情變得有些“沉重”和“惋惜”，語調也拖長了些：“但是呢，公司最近的發展，你也知道，面臨很大的戰略調整壓力。董事會經過慎重討論，決定對集團架構進行一些……優化。”
“優化”兩個字，他咬得稍微重了些，像是一顆冰冷的石子投入水中。
李維的心猛地一沉。
趙坤仿佛沒有看到他瞬間變化的臉色，繼續用那種充滿“無奈”和“體諒”的語氣說道：“非常遺憾地通知你，你所在的職位，也在本次優化的名單之內。這是董事會的集體決策，希望你能理解。”
他終於將面前那份文件推了過來。
白色的封皮，上面清晰地印着幾個黑色宋體字——【解除勞動合同通知書】。這幾個字像冰錐一樣刺眼。
李維感覺自己的呼吸停滯了一瞬。耳朵裏實驗室的歡呼音浪似乎還在回蕩，下一秒，卻被這薄薄的幾頁紙徹底冰封。一股冰冷的、帶着鐵鏽味的屈辱感猛地竄上他的喉嚨。
他背脊微微僵硬，但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只是視線落在那些冰冷的條款和數字上——七年貢獻，最終凝結爲一行補償金額。
藏在桌子下的手，無聲地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絲刺痛，幫助他維持着表面的平靜。臉頰不受控制地微微發燙，他甚至能想象到自己此刻在對方眼中是多麼狼狽和可笑。
他沉默着，一言不發。這種沉默反而讓趙坤感到一絲不適，他輕咳一聲，打破了寂靜：“當然，公司不會忘記你的功勞。補償方案絕對是按最高標準來的，這一點你放心。”
接着，他話鋒一轉，像是忽然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用一種近乎輕描淡寫的語氣補充道：“哦，對了，你手上的那個‘啓明’項目，所有的資料和數據，等下就直接移交給我的助理吧。後續呢，這麼重要的核心項目，就由我來親自牽頭負責，整合資源，也好盡快推向市場，爲公司創造價值嘛。”
他說得那麼理所當然，仿佛只是拿走桌上的一支筆。這一刻，李維清晰地感覺到，那種冰冷的屈辱感正順着脊椎慢慢爬上後腦。他感覺自己像個被徹底利用完的道具，價值被榨幹後，連同成果一起被輕易丟棄。
但他只是垂着眼瞼，將所有翻騰的情緒死死壓在眼底深處，仿佛那驚濤駭浪從未存在過。
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趙坤，甚至沒有去看那份裁員通知的具體內容，只是拿起了筆。
“好。”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異常平穩，沒有一絲波瀾，“資料都在服務器項目目錄裏，權限趙總應該已經拿到了。”
翻到最後一頁，他籤下了自己的名字。筆尖劃過紙張，沙沙作響，像是某種終結的注腳。
站起身，他將籤好的協議推回給趙坤。
“如果沒別的事，我先去收拾東西了。”
趙坤似乎沒料到他如此幹脆，連一句質問、一絲掙扎都沒有，準備好的諸多“安撫”和“敲打”的說辭全沒了用武之地。他愣了一下，才擺擺手，努力維持着上位者的姿態：“啊…好，去吧。祝你前程似錦。”
李維轉身，挺直脊背，走出了會議室。門在他身後輕輕合上，隔絕了那兩個世界裏的一切。
第三節：無聲的驚雷
技術研發部的辦公區，此刻還沉浸在項目成功的喜悅餘波中，空氣中仿佛還殘留着上午的興奮。
李維抱着一個不大的紙箱，走回自己的工位。他的私人物品少得可憐：一個用了多年的保溫杯，幾本邊角磨損的專業書籍，桌角擺着一盆小小的、團隊女生送的綠蘿，除此之外，再無其他。那個紙箱顯得空空蕩蕩。
幾個還在興奮討論晚上聚餐細節的下屬看到他，熱情地圍過來。
“李工，晚上咱們幾點過去？我得先回家接趟孩子。” “咦？李工，你收拾東西幹嘛？要提前下班啊？” “是不是趙總找你單獨慶功去了？有啥好消息？”
李維將綠蘿小心地放進紙箱，抬起頭，看着眼前這些年輕而充滿朝氣的面孔，他們眼中還閃爍着對未來的無限憧憬和對他的信任。他沉默了一下，然後用一種極輕、卻足以讓周圍幾個人聽清的聲音說：
“晚上聚餐照舊，我請客。叫上…所有參與了‘啓明’項目的兄弟。”
他的語氣太平靜了，平靜得有些反常。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王工，他敏銳地察覺到李維空蕩蕩的工位和那個紙箱意味着什麼，臉色猛地一變，一把拉住李維的胳膊，壓低聲音：“李工，你…你這是……？剛才趙總找你……”
李維沒有直接回答，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王工的肩膀，又看了看周圍其他幾個聞聲看過來、臉上笑容逐漸消失的核心骨幹。
這一拍，蘊含了太多的意味。信任，決絕，以及無聲的指令。
然後，他抱着那個輕飄飄的紙箱，在衆人驚疑、錯愕、逐漸變得憤怒的目光注視下，一步一步，平靜地走出了辦公區。他的背影挺直，沒有一絲留戀和猶豫。
走出公司氣派的旋轉門，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他回頭望了望這棟高聳入雲的玻璃幕牆大廈，它曾經承載了他的夢想、汗水和七年青春。陽光在玻璃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斑，看起來一片燦爛，卻冰冷無比。
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某種冰冷決意的開端。
他拿出手機，屏幕解鎖，點開一個加密通訊軟件。列表裏，是幾十個灰暗的、標注着各種技術代號和昵稱的頭像。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而穩定地敲下一行字，分別發送給那幾個最核心的名字：
【計劃啓動。老地方見。】
信息發送成功的提示音輕微響起。
他收起手機，攔下一輛出租車，身影匯入車流，消失在這片繁華之地。
而在領銳集團高層的某個辦公室裏，趙坤正志得意滿地坐在電腦前，試圖打開“啓明”項目的核心設計庫。屏幕卻彈出一個復雜的權限驗證窗口，要求輸入動態密鑰和生物特征識別。
他皺了皺眉，不耐煩地撥打內線電話：“讓技術部的人立刻來我辦公室一趟！這李維留下的什麼爛攤子！連個權限都沒交接清楚！”
他完全沒有意識到，一場足以顛覆整個公司根基的風暴，已然在那片沉默的烏雲中，悄然醞釀。
驚雷，將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