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偏殿的門被猛地推開,帶着一身夜露寒氣和淡淡血腥味的林微月跌撞進來,幾乎是同一時間,從尚宮局匆匆趕回的沈知意也到了門口。
四目相對,皆是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尚未褪去的驚悸與失而復得的慶幸。
“微月!” “知意!”
沈知意搶先一步扶住身形踉蹌的林微月,觸手之處一片冰涼,還能感受到她身體無法抑制的細微顫抖。借着昏暗的燭光,她看清了林微月撕裂的衣袖、沾滿污泥的雙手、以及蒼白如紙卻異常明亮的眼眸。
“你受傷了?”沈知意的心猛地揪緊,聲音都變了調,目光急切地在她身上巡視。
“沒有,只是擦傷,無礙。”林微月急促地喘息着,反手緊緊抓住沈知意的手臂,力道大得幾乎掐進她肉裏,“東西……東西拿到了!”
她從懷中掏出那個用性命換來的、沾染了泥污的油布包,塞到沈知意手中。油布包入手沉甸甸、硬邦邦的,透着冰冷的寒意。
沈知意接過油布包,感覺重逾千斤。她沒有立刻打開,而是先將林微月扶到唯一的破舊圈椅上坐下,迅速倒了一杯溫水遞到她嘴邊,看着她喝下,又取來幹淨的布巾,仔細擦去她手上的污漬,檢查那些細小的劃傷。
她的動作輕柔而專注,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疼惜。林微月安靜地任由她擺布,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那個油布包,眼底燃燒着探究真相的迫切火焰。
直到確認林微月真的只是皮外傷,沈知意才稍稍鬆了口氣。她拿起油布包,走到桌邊,就着搖曳的燭光,深吸一口氣,解開了上面纏繞的細繩。
油布層層展開,露出裏面的東西—— 並非想象中的書信或賬冊,而是一本頁面泛黃、邊角卷曲的太醫值宿日志,以及一個小小的、沒有任何標記的青瓷藥瓶。
沈知意的心猛地一沉。她首先拿起那本日志,快速翻到永和十七年冬,姑姑沈貴妃病重前後的記錄。
日志頁面上,是張世明略顯潦草卻依舊清晰的筆跡,記錄着每日問診、用藥。起初只是尋常的風寒症狀,用藥也是常見的發散之劑。但翻到某一頁時,記錄戛然而止,中間似乎被撕掉了兩三頁,然後筆跡陡然一變,變得工整甚至僵硬,記錄的病情急轉直下,變成了“邪祟入體、心悸驚厥”,用藥也變成了幾味藥性猛烈、甚至帶着些許毒性的虎狼之藥!
而最後確診“突發急症,藥石罔效”的那一頁,筆跡更是僵硬得如同臨摹,與前後頁張世明本身的筆跡有着細微卻關鍵的差別!
“筆跡……還有撕頁……”林微月不知何時也湊了過來,靠在沈知意身邊,指着那缺失的頁面和突兀的筆跡,聲音發冷,“有人篡改了醫案!撕掉的是真實的病情記錄,後面的是僞造的!”
沈知意的手指撫過那僵硬的僞造筆跡,眼中凝結着駭人的風暴。她強壓着滔天的怒火,又拿起那個小小的青瓷藥瓶。
瓶口用蠟封得嚴嚴實實。她小心翼翼地刮開蠟封,拔開木塞,一股極其輕微、卻令人莫名心悸的甜膩氣味逸散出來。
林微月鼻翼微動,臉色驟然一變!她猛地抓住沈知意的手腕,失聲道:“別聞!”
她奪過藥瓶,迅速塞好,臉色變得比剛才還要難看,甚至帶着一絲驚懼:“這是……‘夢南柯’!”
“夢南柯?”沈知意疑惑地看向她。
“我在那本前朝《本草拾遺》的禁術篇裏看到過!”林微月語速極快,眼中滿是後怕,“這是一種早已失傳的秘毒!無色無味,入水即溶,毒性極緩,服用後症狀與風寒心悸極其相似,但會慢慢侵蝕心脈,最終造成突發心疾而亡的假象!最可怕的是,此毒有一特性——遇龍涎香或其衍生香料,會加速毒性發作!所以那日太後壽宴,淑妃的鐲子……”
沈知意如遭雷擊,瞬間全都明白了! 爲什麼姑姑的病來得突然、去得詭異! 爲什麼太醫診脈後開的藥反而讓她每況愈下! 爲什麼最後會是“突發急症”的結論! 爲什麼高公公背後的人要如此急切地滅口、搶奪證據!
根本不是急病!是從一開始,就有人用這種陰毒無比的“夢南柯”,緩慢而精準地謀殺了姑姑!而最後篡改醫案,不過是讓這場謀殺看起來天衣無縫!
那日太後壽宴,她利用龍涎香設計扳倒李昭儀,卻陰差陽錯,幾乎完美復現了姑姑毒發的情景!難怪當時皇帝的神色那般怪異!
冰冷的憤怒和蝕骨的恨意瞬間席卷了沈知意,她渾身顫抖,幾乎站立不住。多年來追尋的真相以如此殘酷的方式呈現在眼前,讓她心如刀絞。
林微月及時扶住了她,感受到她身體的劇烈顫抖,心中同樣充滿了憤怒與悲涼。她緊緊抱住沈知意,低聲道:“知意,冷靜!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我們找到了證據,但這還不夠!”
她的話點醒了沈知意。是的,還不夠。 一本被撕頁、筆跡可疑的日志,一個來路不明的藥瓶,只能證明姑姑死因有疑,卻無法直接指認那隱藏在幕後的真凶!對方權勢滔天,完全可以輕易推翻這些證據,甚至反咬一口!
“張世明……他留下這些,是爲了自保?”沈知意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聲音沙啞地問。
“恐怕是。”林微月分析道,“他被迫下毒,又被迫篡改醫案,深知此事一旦泄露,自己必是第一個被推出來頂罪的替死鬼。所以他暗中留下了原始日志的殘頁和可能殘留毒藥的藥瓶,作爲反制的手段。但他也因此被牢牢控制,家人被挾持,終日活在恐懼之中。”
真相如同一個巨大的、黑暗的旋渦,將所有人都卷入其中。
沈知意看着桌上的日志和藥瓶,眼神逐漸變得冰冷而銳利。憤怒和悲傷被壓下,轉化爲更強大的決心。 “這些東西,足以掀起驚濤駭浪。但我們需要一個時機,一個能讓它們發揮最大效力的時機。”她緩緩道,目光似乎穿透了宮牆,望向了那至高無上的權力中心。
“而且,”林微月補充道,語氣凝重,“高公公失手,他背後的人此刻定然如同驚弓之鳥。他們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找回這些東西,並且……鏟除我們。”
話音未落,仿佛是爲了印證她的預感,遠處隱約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喧譁聲,似乎有大量的腳步聲和甲胄碰撞聲正朝着北苑方向而來!
兩人臉色同時一變! 來得太快了!
沈知意猛地將日志和藥瓶用油布重新包好,塞入懷中:“此地不能待了!我們必須立刻離開!”
“去哪裏?”林微月急問。冷宮已是皇宮最偏僻之處,還能逃往何方?
沈知意目光掃過屋內,最終落在那個漆黑的地道入口上,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地下!既然他們地上搜,我們就從地下走!”
她拉過林微月,快速說道:“你熟悉通道,我們躲進去,避開搜查。我知道另一處出口,在浣衣局附近的廢井,那裏魚龍混雜,更容易躲藏!”
這是目前唯一生路! 林微月毫不猶豫地點頭:“好!”
兩人迅速吹熄燭火,將屋內稍作掩飾,然後合力推開地道的石板。
就在她們即將鑽入地道的瞬間,冷宮破敗的院門方向,傳來了更加清晰、更加粗暴的撞門聲和厲聲呵斥:
“奉旨搜查!開門!膽敢阻攔,格殺勿論!”
火把的光芒將整個北苑映得如同白晝!
沈知意與林微月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沒有遲疑,兩人迅速先後鑽入漆黑的地道之中。沈知意最後用力將石板拉回原位。
就在石板合攏的下一刻—— “砰!!!” 冷宮偏殿那扇脆弱的木門,被人從外面狠狠撞開!
火光涌入,照亮了空無一人的、簡陋的屋子。
爲首的侍衛統領面色陰沉,掃視一圈,目光最終落在那似乎有被動過痕跡的書架上。
“搜!挖地三尺,也要把人和東西給我找出來!”
冰冷的命令在死寂的偏殿中回蕩。
而在地底深處黑暗的通道裏,沈知意緊緊握着林微月的手,兩人屏住呼吸,聽着頭頂傳來的模糊卻充滿殺意的聲響,開始了她們在黑暗中的亡命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