磚窯外的腳步聲最終消失在夜色裏,並未察覺這處廢墟裏還藏着一個歷史的幽靈。司馬彥緊繃的神經緩緩鬆弛,冷汗卻已浸透內衫。他不敢久留,待到月色被濃雲遮蔽,便如同狸貓般悄無聲息地溜出藏身之所,向着遠離鹹陽的方向遁去。
他一路向南,專挑荒僻小徑、密林河谷行走。體內那奇異的生機提供了源源不絕的體力,使他能日夜兼程,遠超常人。飢餓時,便采摘野果、挖掘塊莖,甚至憑借突然增強的敏捷和反應,徒手捕捉野兔、溪魚,鑽木取火,烤熟果腹。那半成品長生藥似乎極大地提升了他的生存本能,許多野外求生的知識無師自通般涌入腦海。
痛苦並未遠離。每隔幾個時辰,體內那低沉的嗡鳴便會加劇,轉化爲一陣陣灼熱的刺痛,尤其是心口和丹田處,如同有燒紅的細針在不斷穿刺。每次發作,他都不得不停下腳步,蜷縮在草叢或石縫中,咬牙忍受,汗出如漿。但痛苦過後,身體的狀態便會恢復,甚至更強韌一分。這仿佛是一種淬煉,殘酷而有效。
幾天後,他遭遇了一股龐大的流民隊伍。
那是怎樣的一幅景象啊!男女老幼,拖家帶口,面黃肌瘦,眼神麻木而惶恐。他們推着破舊的獨輪車,扛着破爛的包袱,如同被洪水沖刷的蟻群,漫無目的地向南涌動。空氣中彌漫着汗臭、淚水的鹹腥和絕望的氣息。
司馬彥默默地將自己融入這股人流。他用炭灰將臉塗得更髒,撕破衣衫,弄亂頭發,讓自己看起來和周圍的流民別無二致。他沉默地走着,耳朵卻捕捉着一切信息。
“活不下去了……徭役不停,稅賦更重了……”
“聽說新皇帝登基,要大赦天下,減稅三年呢!”
“呸!騙鬼的話!那是閹人趙高和奸相李斯的把戲!扶蘇公子才仁厚,卻被他們害死了!”
“真的?扶蘇公子死了?”
“千真萬確!還有蒙恬將軍……都死了!”
“天殺的!這是不給我們活路啊!”
“聽說大澤鄉那邊,有人反了!叫陳勝、吳廣!”
“反了?……反了好!反正也是死!”
陳勝、吳廣?司馬彥的心猛地一跳。這兩個名字,他似乎在某些邊地的軍報文書上瞥見過,似乎是兩名戍卒隊長。他們竟敢揭竿而起?
流言在絕望的土壤裏瘋狂生長。關於陳勝吳廣起義的消息越來越詳細,也越來越離奇。有的說他們遇到了白蛇擋道,斬蛇起義乃是天意;有的說他們自稱是扶蘇和項燕(楚國名將)的隊伍,要爲民請命;有的說他們已經攻占了好幾座縣城,隊伍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
司馬彥冷靜地分析着這些信息。他知道,這絕非簡單的戍卒鬧事。始皇身死,中央混亂,嚴刑峻法積怨已久,二世胡亥的統治根基脆弱不堪。陳勝吳廣之舉,恰如一點星火落入無邊無際的幹草原,瞬間便可燎原。
他親眼見證了這燎原之勢。
一股約莫百來人的潰兵,衣衫襤褸,卻手持搶來的兵器,如同餓狼般沖向了流民隊伍。他們搶奪糧食,拉扯婦女,稍有反抗便刀劍相加。哭喊聲、怒罵聲、慘叫聲瞬間撕裂了沉悶的行進隊伍。
流民們驚慌失措,四散奔逃,如同待宰的羔羊。
司馬彥被混亂的人流裹挾着,一個瘦小的老漢被撞倒在他面前,懷裏死死抱着的半袋糠麩撒了一地。一個臉上帶着刀疤的潰兵獰笑着上前,一腳踢開老漢,就要去搶那散落的糧袋。
老漢發出絕望的哀嚎,枯瘦的手抓住潰兵的褲腳:“軍爺……行行好……給我孫兒留一口……”
“滾開!老東西!”潰兵不耐煩地舉起了手中的青銅劍。
那一刻,司馬彥幾乎沒有任何思考。體內那股灼熱的力量猛地涌動,仿佛被眼前的暴行點燃。他下意識地猛踏一步,身體快得帶出一道殘影,右手並指如刀,精準地劈在潰兵持劍的手腕上!
“咔嚓!”
一聲脆響,伴隨着潰兵撕心裂肺的慘叫。青銅劍當啷落地。那潰兵捂着自己詭異彎曲的手腕,驚恐地看着眼前這個看似瘦弱肮髒的流民,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冰冷厲芒讓他如墜冰窟。
司馬彥自己也愣住了。他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慘叫的潰兵和周圍瞬間安靜下來的小片區域。他沒想到自己的力量和速度竟到了這種程度。
“他……他是叛軍同黨!”另一個潰兵反應過來,驚疑不定地大喊,招呼同伴圍過來。
司馬彥心中一凜。不能糾纏!他猛地彎腰抓起一把沙土,揚向沖來的潰兵,趁對方視線被阻的瞬間,拉起地上目瞪口呆的老漢,低喝一聲:“走!”
他爆發出驚人的速度,拖着老漢,如同遊魚般在混亂的人群和撲來的潰兵縫隙中穿梭,幾個起落便消失在旁邊的密林之中。
直到確認身後再無追兵,他才鬆開手,靠在樹幹上喘息。老漢驚魂未定,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多謝壯士!多謝壯士救命之恩!”
司馬彥擺擺手,喉嚨發幹,不是因爲累,而是因爲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和後怕。他殺人了?不,他只是打斷了那人的手。但剛才那瞬間爆發的力量和殺意,是如此陌生而可怕。
“老伯請起,快走吧,去找你的孫兒。”他沙啞着嗓子道。
老漢千恩萬謝,慌忙爬起來,踉踉蹌蹌地繼續向南逃去。
司馬彥獨自留在林中,聽着遠處漸漸平息的騷動和流民隊伍重新匯集的哭喊。他攤開自己的手掌,那上面還殘留着擊中骨骼時的細微觸感。
力量的代價是什麼?永生的意義又是什麼?難道就是爲了在這亂世中,更快更有效地殺戮或者自保嗎?
史官的職責,是記錄。記錄輝煌,記錄罪惡,記錄英雄,記錄螻蟻。而如今,他親手參與了一次小小的“事件”。他改變了那個老漢可能被殺的歷史瞬間。
這……是否違背了史官中立的原則?
但他旋即苦笑。中立?在這人命如草芥的亂世,活着記錄本身,就已經是一種參與和選擇了。難道要眼睜睜看着那老漢被殺,然後冷靜地在木牘上刻下“流民遭潰兵劫掠,死傷無算”嗎?
他找了一處隱蔽樹洞,再次拿出碳棒和木牘。這一次,他的手指穩定了許多。
“二世元年秋,閭左貧民戍漁陽,遇雨失期,法當斬。戍卒陳勝、吳廣等率衆反於大澤鄉,詐稱公子扶蘇、楚將項燕,天下苦秦久矣,從者如雲。烽火四起,郡縣震恐。餘混跡流民中南遁,親見潰兵爲禍,生靈塗炭。嚐出手救一老叟,傷潰兵一人。力非凡人,心甚惑之。史者,當置身事外乎?然身陷洪流,孰能免乎?亂世已啓,秦之綱紀,蕩然無存矣。”
刻下最後一句,他長長籲了口氣。他將自己的困惑與行動,也一並記錄了下來。真實的歷史,理應包含記錄者自身的局限與抉擇。
他走出樹洞,望向北方。鹹陽已遠,烽煙正熾。
他不再只是一個逃亡的史官。
他是一個擁有了非凡力量,卻背負着永恒職責,迷失在歷史洪流中的觀察者與……參與者。
下一步,該去向何方?或許,應該去那風暴的中心附近看看?去親眼見證那“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呐喊,如何撼動這個龐大的帝國?
他收拾好寥寥無幾的物品,將木牘小心藏入懷中,目光投向東南方——那裏,是大澤鄉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