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杏林村,司馬彥並未直接前往南鄭城。他先在周邊山林中徘徊了數日,確認那隊楚軍探子已經離開漢中盆地,方才稍稍安心。但他深知,搜查絕不會只有一次。長生盟既然能將線索指向這裏,必然有其信息渠道。
他需要一個新的、更穩固的身份,一個能融入南鄭城市生活、甚至能接觸到一定信息流,卻又不會太過引人注目的身份。“采藥人”在鄉村可行,在郡治大邑則顯得格格不入。
他仔細回想着蕭老先生當初的話:漢王麾下亟需精通文書律法、熟悉地方治理的文吏。
一個計劃逐漸清晰。
數日後,一個風塵仆仆、面容略顯憔悴但眼神沉靜的青衫文士,出現在了南鄭城南門口。他背着簡單的行囊,看上去與那些從關中、中原逃難而來的讀書人並無二致。只是他的行囊裏,除了幾卷書簡,還藏着那些記錄着《通史》核心內容的木牘,以及那幾株陰幹的“星紋幽蘭”。
入城盤查比想象中嚴格,但針對的主要是攜帶兵刃的青壯和形跡可疑者。司馬彥(此刻他再次成爲了“莫言”)坦然接受檢查,自稱乃潁川士子,因戰亂流離至此,欲尋一棲身之所,謀一文書差事。兵士檢查了他的書簡(是一些常見的經書和律法抄本),未見異常,便揮手放行。
南鄭城比彭城小了許多,也樸素許多,但秩序井然。街道幹淨,市井雖不繁華,卻頗有條理。行人面色大多安寧,少見菜色。可見蕭何治理之下,此地已快速從戰亂的影響中恢復過來,並爲未來的發展積蓄着力量。
司馬彥在城內僻靜處尋了一間廉價的客舍住下。他沒有急於去官署求職,而是先花了幾天時間熟悉城市布局、官署分布、市井物價以及酒肆茶坊間的流言。
他從流言中得知,漢王確已“燒絕棧道”,以示無東顧之心,但暗地裏,丞相蕭何正在大力招募各類人才,尤其是熟悉律法、算術、文筆嫺熟的吏員,以充實各級官署,完善治理。考核頗爲嚴格,需通曉律令、書寫工整、且身家清白。
“身家清白……”司馬彥沉吟。這是他最大的短板。他來自潁川的說法經不起細查,但他賭的是如今流民遍地,戶籍混亂,漢中又遠離中原,只要無人刻意深究,便能蒙混過關。
他利用幾天時間,精心僞造了一份籍貫、師承、過往經歷——皆選擇那些已被戰火徹底摧毀、難以核實的地方和人名。他又模仿當時流行的漢隸字體,抄寫了數篇律法條文和政論文章,作爲“投名狀”。
準備妥當後,他前往負責招募吏員的“丞相府東曹”衙署。衙門外果然排着長隊,皆是前來應聘的讀書人,個個面帶期盼又難掩緊張。
考核分筆試與面試。筆試考察律令解讀、公文書寫和算術。這對擁有數百年知識沉澱和絕對記憶的司馬彥而言,易如反掌。他刻意控制着書寫速度和質量,使其顯得優秀卻不至於驚世駭俗。
面試由一名四十餘歲的曹掾主持,問題多涉及地方治理中的實際案例,如處理民間糾紛、征收賦稅、安撫流民等。司馬彥結合史書記載和沿途見聞,給出的回答務實而中肯,既符合法度,又兼顧人情,引得那曹掾頻頻點頭。
“莫先生才學俱佳,見解深刻,不像尋常紙上談兵之輩。”曹掾撫須贊道,“不知先生可願屈就‘市掾’一職?負責管理南鄭市肆的秩序、平抑物價、登記商賈,事務繁雜,卻正是用人之地。”
市掾?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吏,卻正是司馬彥所求!職位夠低,不易引人注意;又能接觸市井百態,收集信息;且就在南鄭城內,便於觀察。
他立刻躬身道:“在下願往,必竭盡所能。”
手續很快辦妥。憑借那份僞造的戶籍和優異的考核成績,無人對他的來歷產生懷疑。他領到了一塊小小的木質腰牌,上面刻着“南鄭市掾莫言”幾個字。
就這樣,永生的史官,成了漢王朝都城一個小小的市場管理員。
市掾的工作確實繁瑣。每日巡查市集,校驗度量衡,處理商販糾紛,登記新來商戶,查禁違禁物品(如私鹽、劣質銅錢)。同僚多是些識些字、謀碗飯吃的普通人,並無大志。
司馬彥卻做得一絲不苟。他公平處事,言語清晰,又能寫會算,很快贏得了商販們的些許尊重和同僚的認可。他利用職務之便,仔細觀察着南鄭的經濟脈搏:從糧食、布帛的價格波動,能推測出府庫的充盈程度和外部輸入的情況;從往來商販的閒聊中,能聽到關於關中、巴蜀乃至中原的零星消息;甚至從官方采購的物品清單中,能隱約感受到軍隊整備的跡象。
他依舊每晚記錄,內容更加細化:“十月,粟價平穩,鹽價微漲,疑與巴蜀通道尚未完全暢通有關。”“有新販自關中來,言項羽已徙義帝於郴縣,其心叵測。”“見官署大量采購皮革、生鐵,雖借口民用,然量超常……”
同時,他並未放鬆對自身的探索。那幾株“星紋幽蘭”被他研磨成粉,小心嚐試服用。發現其藥性果然能輕微中和體內的灼熱感,尤其在月圓之夜痛苦發作時,能起到一定的安撫作用。他繼續嚐試引導體內能量,雖然進展緩慢,且每次引導後都疲憊不堪,但他能感覺到,自己對那力量的掌控,似乎精微了一絲絲。
生活似乎再次步入一種新的、小心翼翼的平衡。
然而,平靜之下,暗流從未停止。
一日,他正在市掾公廨內整理文書,忽聽得外面傳來一陣喧譁。出去一看,只見一隊約二十人的軍士,護着一輛馬車停在了市集口。馬車樣式普通,但護衛的軍士精氣神十足,顯然是精銳。
車簾掀開,一位身着深色官袍、面容清癯、目光深邃的中年文官走了下來。正是蕭何!
司馬彥的心猛地一跳,立刻低下頭,混在紛紛躬身行禮的市掾同僚和商販之中。
蕭何似乎是例行巡視,察看市集秩序和物價。他邊走邊看,偶爾詢問身邊的市掾幾句。氣氛並不緊張,甚至有些隨意。
但當蕭何走到司馬彥負責的區域時,腳步微微一頓。他的目光掃過攤位上的貨物,然後,似乎無意地落在了正在低頭記錄什麼的司馬彥身上。
司馬彥能感覺到那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雖然沒有任何證據,但他幾乎可以肯定,蕭何認出他了!或者說,認出了他這個曾經在彭城被招攬又拒絕、如今卻化名混入南鄭小吏隊伍的“莫先生”!
蕭何什麼都沒有說。他只是如同對待其他市掾一樣,簡單問了問近日粟米和食鹽的行情,聽了司馬彥謹慎平穩的回答後,點了點頭,便繼續向前巡視。
整個過程自然無比,仿佛只是丞相大人一次尋常的垂詢。
但司馬彥的後背,卻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蕭何果然注意到了自己!他是否查過自己的底細?那僞造的身份能瞞過他嗎?他爲何不點破?是覺得無足輕重,還是……另有用意?
他知道,自己看似安穩的生活之下,實則踩在薄冰之上。蕭何的沉默,比直接的質問更令人不安。
當晚,他在木牘上刻下:“蕭何至市,見餘,未言破。其意難測。居南鄭,如臨深淵,需愈加謹慎。”
他收起刻刀,望着窗外南鄭的夜空。
隱藏於此,觀察記錄,研究自身,這條路看似可行,卻步步驚心。
那位漢王朝的丞相,如同一位高明的棋手,似乎早已看透了棋盤上每一顆棋子的位置,包括他這顆自以爲隱藏得很好的“閒子”。
接下來的路,該如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