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亮着。
一條新消息,來自某個合作群。有人@全體成員,討論下周的稿子。
這一次,連失落都遲到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邃的無力,從骨髓裏絲絲滲出。
他滑坐在地板上,背抵冰涼沙發,手指卻自有主張地點開了和蘇芮的對話框。
他開始打字。
“風好大,吹得門響,還以爲下雨了。”刪掉。
“看到一件衣服,很像第一次約會你穿的那件。”刪掉。
“工作還順利麼?北京天氣怎樣?”……太生硬,太刻意。刪掉。
指尖在冰冷的屏上懸停良久。
最終,只發出一個系統自帶的黃色笑臉。
它看起來那麼傻,那麼空,那麼輕。
像一個被丟棄在曠野中的路標,指向一條早已無人行走的路。
發送成功。
然後,新一輪明知徒勞的等待,再一次精準地捕獲了他。
他抱着手機蜷在地板上,像抱緊一塊浮木,漂在一片名叫“過去”的、無岸的海上。
顧遲盯着那個刺眼的黃色笑臉。
仿佛能看見它正孤零零地漂在蘇芮那片不再爲他泛起漣漪的信息海洋裏。
發送時的微弱勇氣迅速蒸發,留下更尖銳的羞恥。
他幾乎能想象蘇芮看到這條消息時的反應——
或許眉頭微蹙一下,覺得他莫名其妙。
然後指尖輕滑,任這條無關痛癢的消息沉入其他更重要的對話之下。
時間開始以另一種密度流逝。
每一秒都像被拉長的糖絲,黏稠而緩慢。
他不再頻繁按亮屏幕,那過於刻意,更像一種乞討。
他把手機屏幕朝下扣在胸口,用體溫熨燙那片冰冷的玻璃。
試圖以這種近乎巫術的方式,提前感知可能到來的震動。
心跳在耳膜裏敲打,與窗外都市永不疲倦的低頻嗡鳴交織成一片。
胃部的空洞感蔓延開來,變成一種真實的生理飢餓。
但他懶得動彈。
記憶卻擅自開始投喂。
那個黃色笑臉,笨拙地鏈接到了另一個午後,陽光很好,他們還在重慶。
不是告別那天。
在“霧都迷巷”,陽光透過霧氣變得朦朧柔軟,斜斜地打在蘇芮正在擦拭的相機鏡頭上。
她剛結束一個拍攝項目,眼角眉梢都掛着輕鬆的笑意。
顧遲坐在她對面,在速寫本上塗抹。
他畫了她工作時專注的側臉。
蘇芮湊過來看,發梢掃過他的脖頸,帶來細微的癢。
“把我畫這麼好看了?”她笑,指尖點着畫紙,“不過這裏,下頜線可以再利落一點。”
她總是這樣,精準,客觀,帶着攝影師對構圖和線條的嚴格。
“在我眼裏就是這樣。”顧遲小聲說,耳根發熱。
她忽然拿起他的手機,飛快操作了幾下,然後遞還給他。
“喏,以後找我,發這個。”
屏幕上是她剛保存的一個自定義表情,一個咧着大嘴、傻氣十足的黃色笑臉。
但眼睛部分被她P上了兩顆小小的星星。
“獨家專屬,僅此一份。”她語氣裏帶着點戲謔的得意,“看到這個,就知道是你。再忙也會先回。”
那時,這個星星笑臉,是跨越人群直奔而來的特權。
是心照不宣的密語,是忙碌日常裏爲他預留的綠色通道。
他一度真的相信,這個符號能穿透一切嘈雜,直抵她的核心。
胸口下的手機依舊死寂。
冰冷的現實滲入肌膚:那個曾代表“優先”和“專屬”的符號,早已過期作廢。
他剛剛發出的,只是一個系統自帶的、誰都可以發送的、蒼白的通用表情。
他連使用那個“星星笑臉”的資格和勇氣都沒有了。
生怕那點小心翼翼的特殊化,會引來更徹底的、禮貌的無視。
一陣尖銳的提示音猛地炸響!
顧遲像被電流擊中,瞬間彈坐起來,心髒瘋狂地撞擊着肋骨。
屏幕朝下的手機在他手中像一塊劇烈震顫的烙鐵。
他幾乎屏住呼吸,一把將手機翻轉過來。
屏幕上跳動的,不是蘇芮的名字。
是李錚。合作方的藝術總監。一個工作符號。
狂飆的血液瞬間冷凝,凍成冰碴,刺得五髒六腑生疼。
巨大的落差帶來一陣強烈的眩暈。
他深吸一口氣,用力到肩膀發顫,才勉強壓下喉嚨口的酸澀。
手指僵硬地劃過接聽鍵。
“顧遲?”屏幕那頭是李錚放大的臉,背景嘈雜,“稿子最終版怎麼樣了?明天上午能準時交吧?”
他的聲音洪亮、務實,帶着不容置疑的工作節奏。
像一塊巨石砸進顧遲那片粘稠死寂的情感沼澤,濺不起任何漣漪,只有任務驅動的機械反應。
“能。”顧遲聽到自己的聲音幹澀發緊,“快好了,明天一早發您。”
“行,辛苦了。下周有個新 brief,線下 meeting 討論一下?時間我讓助理發你。”
“好的。謝謝李總。”顧遲努力讓聲線聽起來正常。
視頻掛斷。屏幕暗下。
公寓重新陷入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方才被強行打斷的等待和焦慮,以加倍的勢頭反撲回來,將他更深地按進沙發裏。
他忽然意識到,李錚的這通視頻,是這漫長一天裏,唯一一個會主動聯系他的人。
而他自己,唯一主動聯系的人,只有蘇芮。
唯一在等待的,也只有蘇芮的回應。
這種認知像一把冰錐,精準地刺入他依賴成疾的核心。
他在這座繁華的都市裏,像一個電力耗盡的孤島。
所有的線路都執拗地、單向地通往一個已經不再供電的源頭。
他固執地守着總閘,一遍遍嚐試啓動。
寧願相信是系統故障,也不願承認電站早已遷址。
他點開通訊錄,手指無意識地滑動。
同事、甲方、同學、中介……數量不少,卻都像隔着一層毛玻璃,模糊而疏遠。
他無法想象能向其中的誰,訴說此刻抱着手機等待前任回信的煎熬。
那太荒謬,太不合時宜,太不符合都市社交表面光滑的規則。
他的世界,從和蘇芮在一起的那天起,就在悄無聲息地坍縮。
最終坍縮成只有一個中心點的脆弱結構。
如今中心點撤離,整個結構便徹底失壓,只剩一片無序的、渴望重建秩序的真空。
他點開蘇芮的朋友圈。
頭像是一張在北京798藝術區拍的照片,灰色的建築牆面和一抹亮藍色的天空,冷靜又開闊。
封面是“瞬時永恒”攝影團隊的合影,她站在邊上,笑着,手裏拿着相機,看起來融入得很好。
他屏住呼吸,拇指向下一拉——
沒有更新。
最新一條還是三天前,她分享了一組城市光影主題的攝影作品,配文是:“捕捉瞬息,即是永恒。”
底下有共同好友的點贊和評論。
他看到她回復別人:“謝謝鼓勵!”“繼續努力!”
那些字句像細小的針,扎在他眼裏。
她會回復別人,會發狀態,她的生活在北京,在繼續。
只有他,被遺留在了深圳這座光鮮亮麗的LOFT裏。
被困在由一部手機、一個對話框、一件舊開衫構成的,名爲“過去”的囚籠中。
理性像個冷酷的醫生,拿着檢驗報告,再次宣告:看,她已向前。
可情感這個頑固的病人,卻死死抓着病歷本,指着三小時前那個未被回復的黃色笑臉和更早前那條關於開衫的消息,嘶啞地爭辯:“可她還沒回這兩條!她只是沒看到,或者太忙……她以前再忙,也會抽空回我的……”
等待的理由又被自己艱難地續上了一秒。
他最終沒有退出微信,只是讓屏幕慢慢暗下去。
然後再次,將微熱的手機屏幕朝下,輕輕按在了心口。
新一輪的等待,更加絕望,也更加沉默地開始了。
他維持着這個姿勢,直到胸口被手機硌得生疼。
直到窗外南山的燈火熄滅了大半。
時間失去了刻度,變成一種彌漫在空氣中的膠質,將他封存在這片寂靜裏。
那個黃色的笑臉仿佛烙在視網膜上。
無論睜眼閉眼,都在黑暗中無聲地咧着嘴。
最終,是胃部一陣更劇烈的痙攣將他從僵直中拽了出來。
他幾乎一天沒吃東西了。
這種生理上的匱乏感如此尖銳,暫時壓過了心底那片空洞。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向廚房。
冰箱裏的白光刺眼,照見幾瓶蘇打水、半盒雞蛋,還有一小袋蘇芮之前買的、已經過了期的日式拉面。
他拿出雞蛋,關上冰箱門,公寓重新陷入昏暗。
平底鍋在灶台上燒熱,倒油,敲入雞蛋。
“刺啦”一聲,油星濺開,帶來一絲短暫的熱鬧假象。
他看着蛋白迅速凝固、變白,邊緣泛起焦黃,像極了那些無法挽回、正在凝固變硬的時間。
他端着煎蛋回到客廳,沒開主燈,只借着窗外殘餘的城市光暈,坐在沙發邊緣,機械地吞咽。
食物味同嚼蠟,只是填充胃袋的必要程序。
手機就放在手邊,屏幕漆黑,沉默如磐。
吃完最後一口,他指尖的油漬無意中蹭亮了屏幕。
微信圖標上,沒有任何紅色的數字提示。
但對話框列表裏,蘇芮的名字後面,卻多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被錯過的灰色標識——
一個睜開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