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在礦洞深處凝結,沉甸甸地壓榨着每一寸空間,仿佛能擰出鐵鏽的腥氣和幹涸血液的惡臭。每一次礦鎬砸落,撞擊在冰冷堅硬的岩壁上,都伴隨着蘇劫全身骨骼不堪重負的呻吟。他覺得自己快要散架了,像一具被遺棄在永夜中的破舊木偶,在這片吞噬光明的死寂裏,被無形的巨手反復蹂躪。
汗水混合着細密的岩塵,在他年輕卻過早滄桑的臉上肆意沖刷,留下道道泥濘的溝壑。汗水滲進皮膚裂開的口子裏,又癢又疼,像無數螞蟻在啃噬。他不敢抬手去擦,任何多餘的動作都可能引來頭頂那對殘忍復眼的注視。冰冷的、帶着硫磺味的水滴,不知疲倦地從頭頂嶙峋的岩層縫隙滲出,偶爾精準地砸在他裸露的後頸上。刺骨的寒意瞬間炸開,激得他渾身一個激靈,那感覺,就像被蠍尾的毒針狠狠蟄了一下。
“快點!卑賤的蠕蟲!今天不挖夠份額,誰都別想領水!”
沙啞、充滿惡意的咆哮毫無征兆地在蘇劫耳邊炸響,帶着一股濃烈的、如同腐爛肉食在胃裏發酵過後的腥臭熱浪。蘇劫的後背瞬間繃緊,肌肉僵硬得像塊石頭。他甚至不需要回頭,那張覆蓋着暗褐色幾丁質甲殼、復眼閃爍着殘忍黃光的蠍人臉孔,以及那根高高揚起、隨時準備刺下的恐怖蠍尾,早已在無數次的鞭笞和死亡的威脅下,深深烙印在他的骨髓裏。
沉重的、帶着金屬摩擦聲的腳步停在了他身後。一股沛然巨力猛地撞上他的後背!
砰!
眼前瞬間被濃墨般的黑暗吞噬,肺裏僅存的那點可憐空氣被毫不留情地擠壓一空。蘇劫像一只斷了線的破布口袋,整個人向前狠狠撲倒。額頭傳來一陣鑽心刺骨的劇痛,毫無緩沖地磕在了前方冰冷、棱角尖銳的礦岩上。嗡——!劇烈的震蕩感在他顱腔內瘋狂回蕩,耳膜充斥着尖銳的鳴響。嘴裏彌漫開一股濃重的、帶着鐵鏽味的腥甜。他蜷縮在冰冷潮溼的地面上,身體因爲劇痛和窒息而劇烈痙攣,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他本能地繃緊了全身的肌肉,等待着——等待着那根帶着倒刺的蠍尾落下,或者下一記足以打斷肋骨的沉重踢擊。
“廢物!連站都站不穩!”蠍人監工托裏克的聲音如同砂紙在粗糙的鐵皮上摩擦,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施虐的快感。那根令人毛骨悚然的蠍尾尖,帶着溼冷的粘液,慢條斯理地在蘇劫破爛得幾乎無法蔽體的衣料上劃過,發出令人牙酸的嗤啦聲,留下一道清晰冰冷的印痕,距離他裸露的皮膚僅差分毫。那是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享受着獵物在恐懼中的戰栗。
劇痛撕扯着神經,額頭的傷口溫熱的血混着汗水流進眼角,視野一片模糊的猩紅。蘇劫死死咬住早已布滿傷痕的下唇,將涌到喉嚨口的腥甜和幾乎要沖口而出的、最惡毒的詛咒,混合着無盡的屈辱,狠狠咽了回去。反抗?那是最愚蠢的奢望。任何一絲反抗的苗頭,只會換來更漫長、更殘酷的折磨,或者,更直接的結局——被拖進礦坑深處,成爲那些只聞其淒厲嘶嚎、卻從未見過真容的恐怖存在的口糧。
喉嚨裏滾動着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啞嘶吼。指甲深深摳進掌心,嵌入了冰冷尖銳的岩石碎屑中,試圖用這微不足道的刺痛來對抗那席卷全身的劇痛和絕望。活下去!像這礦洞裏最頑強的苔蘚,像石頭縫裏最卑微的雜草,哪怕被踩進污穢的泥濘裏,碾碎成齏粉,也要抓住那一線生機!只有活着,才可能…才可能…
那個支撐他熬過無數個日夜的模糊念頭,此刻卻在無邊的黑暗和刺骨的疼痛中劇烈搖曳,如同狂風暴雨中的一點燭火,微弱得隨時都會熄滅。
他掙扎着,每一次骨骼的摩擦都帶來鑽心的刺痛。布滿血絲的眼睛被汗水、血水和岩塵刺得生疼,視野模糊一片。但他強迫自己聚焦,看向眼前那片在昏暗礦燈搖曳光暈下、覆蓋着慘綠色苔蘚的冰冷礦壁。沾滿污垢和汗水的礦鎬柄再次被顫抖的手握緊,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高高舉起,然後帶着風聲落下!
鐺!
沉悶的撞擊聲在幽閉的礦道裏回蕩,幾粒火星在鎬尖與岩石碰撞的瞬間迸濺出來,隨即被濃稠的黑暗吞噬。
一下… 又一下… 動作機械而麻木。
突然!
礦鎬的尖端似乎觸碰到了某種異乎尋常的堅硬物體,傳來的反震力遠超普通礦石,一聲異常沉悶的“咚”響,震得蘇劫本就酸麻脹痛的虎口一陣撕裂般的劇痛,礦鎬差點脫手飛出。
這絕不是黑獄礦脈裏常見的礦石!
蘇劫的心髒猛地一縮,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撞擊着肋骨,發出沉悶的鼓點聲。一股難以言喻的悸動感,冰冷而灼熱,瞬間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他幾乎是本能地猛地停下動作,用盡全身力氣壓抑住粗重的喘息,警惕地、如同受驚的孤狼般掃視四周。
昏黃的礦燈光暈之外,是影影綽綽、同樣麻木揮動着礦鎬的其他礦奴佝僂身影,以及遠處監工模糊晃動的輪廓。沒有人注意到他這裏的異樣,只有沉重的鎬聲和壓抑的喘息在空氣中交織。
機會!
蘇劫屏住呼吸,感覺心髒快要跳出嗓子眼。他猛地丟開礙事的沉重礦鎬,用那雙布滿裂口、血痂和厚厚老繭、此刻卻抑制不住顫抖的手,不顧一切地瘋狂扒開晶石周圍鬆散的碎石和那些溼滑粘稠的慘綠色苔蘚。指尖,終於觸碰到了那東西的邊緣——冰冷!一種穿透皮肉、直抵骨髓的寒意!堅硬!遠超他所知的任何金屬!更帶着一種難以形容的詭異質感,仿佛那不是死物,而是某種…沉睡的活體組織。
隨着覆蓋物的剝落,那東西終於完全顯露出來。
一塊約莫嬰兒拳頭大小的晶石。
它通體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暗紅色,既不璀璨,也不剔透,更像是凝固了億萬年、早已腐敗發黑的污血。晶石的內部更是詭異,並非澄澈透明,而是渾濁不堪,如同裝滿了粘稠的、正在緩緩攪動的淤泥,又像是封存着某種活物般的扭曲暗影。在礦燈那微弱搖曳的光線下,這些渾濁的“淤泥”和“暗影”竟在緩緩地流轉、搏動,仿佛擁有自己獨立的、令人作嘔的生命力。
最讓蘇劫頭皮瞬間炸開、寒毛倒豎的是晶石的表面。它並非光滑,而是覆蓋着一層細密、扭曲、如同活體血管般微微凸起的暗色脈絡!這些脈絡仿佛擁有生命,在微弱的光影中,極其緩慢地、肉眼幾乎難以察覺地起伏、搏動着,像是在進行着無聲的…呼吸!
一種源自靈魂最深處的、最原始的恐懼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纏繞住蘇劫的心髒,幾乎讓他窒息。這東西…太邪門了!它散發着一種冰冷、死寂、卻又帶着致命誘惑的氣息,像是一道深淵裂開的縫隙,正無聲地凝視着他。直覺在瘋狂地尖叫,每一個細胞都在抗拒:遠離它!丟掉它!這是不祥!是災厄!是通往地獄的門票!
可就在他瞳孔收縮,下意識地想要移開視線,遵循那本能的恐懼逃離時——
異變陡生!
那塊靜靜躺在他掌心的暗紅血晶,仿佛被他的目光徹底激活!內部那渾濁粘稠的“淤泥”驟然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旋轉起來,瞬間形成一個微小的、散發着無盡貪婪氣息的漩渦!一股無形無質、卻沛然莫御的恐怖吸力猛地爆發!
蘇劫的思維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他只覺得眼前暗紅光芒一閃,速度快得完全超越了視覺捕捉的極限!那塊邪異到極點的晶石,竟化作一道粘稠得如同活體血液般的暗紅色流光,狠狠撞向他因爲本能恐懼而攤開、試圖阻擋的左手掌心!
沒有預想中骨頭碎裂的劇痛。
只有一種冰冷!
一種瞬間穿透皮肉、凍結骨髓、仿佛連靈魂都要被徹底冰封的極致觸感,順着掌心的神經末梢,如狂潮般洶涌灌入!那感覺詭異到了極點——晶石並非嵌入,也不是擊穿,而是直接“融化”了!它如同擁有自我意志的活物,瞬間液化,帶着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黏膩冰冷的觸感,順着掌心皮膚的紋理、毛孔,以一種蠻橫無比的姿態,瘋狂地向內鑽去!鑽向血管!鑽向骨骼!鑽向身體的最深處!
“呃啊——!”
一聲被壓抑到極致、如同瀕死野獸發出的痛苦嘶鳴,終於從蘇劫痙攣的喉嚨深處擠出。他猛地縮回左手,右手如同鐵鉗般死死攥住左手腕,整個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幅度之大,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震散架。
掌心處,皮膚完好無損,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擦痕或破損。但那被異物強行侵入、蠻橫占據的感覺卻無比真實,無比清晰!仿佛有無數條冰冷滑膩的劇毒蛇蟲,正沿着他的血管、攀附着他的神經,向着手臂深處、向着心髒所在的胸腔、向着大腦意識的核心——瘋狂地鑽行!一股難以言喻的洪流在他體內左沖右突,冰冷與灼熱詭異交織,每一次沖擊都像是要將他的血肉骨骼徹底撕裂、碾碎,然後再以某種扭曲的方式強行重組!
嗡!
眼前的世界瞬間被一片妖異的暗紅色所覆蓋!視野的邊緣瘋狂地扭曲、旋轉、拉伸,如同被投入了一個巨大的血色漩渦。無數意義不明、閃爍着詭異光芒的破碎符號和充滿了瘋狂、怨毒、貪婪、誘惑的混亂嘶吼與低語,如同決堤的洪流,蠻橫地沖垮了他意識的堤壩,瘋狂地涌入他的腦海!
理智在崩塌!自我在消散!仿佛下一秒,他的靈魂就要被這無盡的混亂徹底撕碎、吞噬!
他死死咬住牙關,牙齦在巨大的咬合力下幾乎要碎裂,滲出腥鹹的血絲。他用盡全身殘存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後一絲力氣,去抵抗、去掙扎,對抗着那股要將自己存在徹底抹去的恐怖洪流。冷汗不再是滲出,而是如同瀑布般從他全身每一個毛孔瘋狂涌出,瞬間浸透了那身本就破爛不堪的粗麻囚衣。他踉蹌着向後倒退一步,後背重重撞在身後冰冷、潮溼、長滿苔蘚的礦壁上,才勉強靠着那一點支撐,沒有徹底癱軟成一灘爛泥。
混亂!劇痛!瘋狂的低語!身體被撕裂又強行粘合的恐怖感覺!
這地獄般的折磨不知持續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已過去百年。當那股足以將靈魂都撕成碎片的劇痛和那無孔不入的瘋狂低語,如同退潮的海水般,帶着不甘的餘韻緩緩消退時,蘇劫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沿着冰冷的礦壁滑坐在地。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每一次吸氣都像是在吞咽燒紅的炭塊,灼痛感從喉嚨一直蔓延到肺腑深處。
意識,如同沉船後被驚濤駭浪打撈起的碎片,艱難地、一點一點地重新拼湊。他下意識地、帶着一絲劫後餘生的茫然和無法言喻的驚悸,看向自己的左手。
掌心,空空如也。
除了皮膚下仿佛還在隱隱搏動、殘留的詭異冰冷觸感,什麼也沒有。
但一種全新的、陌生的、帶着一絲…悸動和飢餓的“東西”,已深深扎根於他的血肉,盤踞在他的靈魂深處。它暫時沉寂了,如同蟄伏的凶獸,等待着下一次蘇醒的契機。
礦洞的黑暗,似乎比之前更加濃稠了。而蘇劫的命運,從這一刻起,徹底滑向了未知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