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夏天，像一個巨大的蒸籠，扣在這座由鋼鐵與琉璃構成的森林之上。
我背着一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站在“環球貿易中心”的樓下，仰頭望着這根直插雲霄的“定海神針”，刺眼的陽光從玻璃幕牆上反射下來，晃得我有些睜不開眼。
山上的風是清冽的，帶着鬆濤和草木的氣息。這裏的風卻是燥熱的，裹挾着尾氣、香水和無數人欲望交織的復雜味道。
老頭子說得沒錯，山下的世界，確實很精彩。
他把我踹下山的時候，只給了我三樣東西。
一封皺巴巴的婚書，一個地址，還有一塊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墨色玉佩。
他說：“小子，你塵緣未了，去吧。記住，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凡事莫要強出頭。”
我當時瞥了他一眼，心想這世上比你拳頭還硬的人，我一個都沒見過。但這話我沒說出口，只是默默地把東西揣進懷裏，頭也不回地走了。
婚書上的姑娘叫蘇清瑤，江城蘇家的長女。地址，就是眼前這棟樓的頂層，一家名爲“雲頂”的咖啡廳。
我走進大廈，一股冷氣撲面而來，瞬間驅散了滿身的暑氣。大理石地面光可鑑人，映出我腳上那雙沾着些許黃泥的布鞋。前台小姐的微笑很職業，但在看到我這一身行頭時，那微笑裏明顯多了一絲公式化的疏離。
“先生，請問您有預約嗎？”
“我找人，蘇清瑤。”我報出了名字。
她愣了一下，眼神裏閃過一絲訝異，似乎這個名字不該從我這樣的人嘴裏說出來。她低頭在電腦上查詢了片刻，然後抬頭對我說道：“蘇小姐的助理琳達小姐正在雲頂咖啡廳等您，請您乘坐VIP電梯上99樓。”
她嘴上說着“您”，但那目光，卻像是在打量一件走錯了地方的行李。
我不在意。老頭子教過，真正的高手，從不與螻蟻置氣。
電梯快而穩，幾乎感覺不到升降。當門打開時，一個精致得如同雜志封面上走下來的女人已經等在了那裏。她穿着剪裁得體的黑色職業套裙，妝容一絲不苟，看我的眼神，比這大廈裏的空調還冷。
“你就是陳淵？”她上下打量着我，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毫不掩飾語氣中的審視與……失望。
“是我。”我點點頭。
“我叫琳達，是蘇總的首席助理。”她伸出手，指尖與我輕輕一觸便立刻收回，仿佛我的手有什麼病毒，“蘇總今天有個跨國會議，沒時間見你。所以，由我全權代表她來處理你的事。”
她領着我走到一個靠窗的位置，從一個精致的皮包裏拿出幾份文件和一個信封，推到我面前。
“陳淵先生，我們長話短說。”琳達的語速很快，帶着一種久居上位的壓迫感，“我知道你從山裏來，可能對現在外面的世界不太了解。你手上的那份婚約，是老一輩的口頭約定，在法律上沒有任何效力。蘇家和蘇總本人，是絕對不會承認的。”
我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她。
我的沉默似乎讓她有些不悅，她以爲我沒聽懂，便加重了語氣：“當然，蘇家也不是不講情理的人家。這裏是一份協議，只要你籤字，自願放棄這份所謂的婚約，並且承諾以後不再以任何形式騷擾蘇總和蘇家，這個信封裏的東西就歸你了。”
她將那個厚實的信封推到我面前，用指尖點了點，“這裏面是一張銀行卡，密碼是六個八。裏面有一百萬，足夠你在江城買套小房子，安安穩穩地過下半輩子了。這對你來說，是改變命運的機會，你應該明白。”
一百萬？
我想起老頭子用他那些瓶瓶罐罐裏的丹藥，隨手就跟中東的某個土豪換了一座小島。他要是知道他寶貝徒弟的婚事就值這個價，怕是會氣得從山上跳下來。
“如果我不想改變命運呢？”我淡淡地開口。
琳達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陳淵先生，我勸你現實一點。你和蘇總，是兩個世界的人。你覺得，以你現在的樣子，配得上蘇家大小姐嗎？別說蘇總看不上你，就是蘇家的大門，你都進不去。拿着錢，體面地離開，是你最好的選擇。”
她的話很刺耳，但也很現實。這就是山下的規矩，用金錢和地位來衡量一切。
我笑了笑，沒去看那份協議，也沒碰那張銀行卡，只是自顧自地給自己倒了杯檸檬水，慢慢喝着。
我的反應，顯然超出了琳達的預料。在她看來，我這樣的“鄉巴佬”，在一百萬的巨款面前，要麼是激動得語無倫次，要麼是貪得無厭地討價還價。唯獨不該是現在這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你什麼意思？”她的耐心正在被耗盡，聲音冷了下來，“嫌少？陳淵，做人不要太貪心。這不是菜市場買菜，沒有你討價還價的餘地。”
“你誤會了。”我放下水杯，看着她的眼睛，“我來江城，不是爲了錢，也不是爲了蘇家。我只是來完成我師父的囑托，見蘇清瑤一面。這樁婚事，成與不成，得我們兩個人見了面，親自說了才算。你一個助理，還不夠資格替她做決定。”
“你！”琳達的臉色瞬間漲紅，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你以爲你是誰？你有什麼資格見蘇總？一個不知從哪個窮山溝裏冒出來的……”
她的話還沒說完，旁邊忽然傳來一個恭敬的聲音。
“這位先生，實在抱歉，打擾一下。”
一個穿着高級西裝，胸前別着“總經理”銘牌的中年男人，正滿臉堆笑地站在我們桌旁。他看都沒看琳達一眼，目光全落在了我的身上，準確地說，是落在我剛從背包裏拿出來，隨手放在桌上的那塊墨色玉佩上。
那是我準備拿給蘇清瑤看的信物。
琳達正要發作，呵斥這個不長眼打斷她說話的經理，卻被經理接下來的舉動驚得目瞪口呆。
只見那位在整個環球貿易中心都地位尊崇的王總經理，對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聲音因爲激動而微微顫抖：“不知尊駕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琳達的嘴巴張成了“O”型，足以塞下一個雞蛋。
我瞥了王經理一眼，認出他胸前別着的徽章，那是“天機閣”外圍成員的標記。老頭子說過，天機閣的產業遍布天下，沒想到這棟樓都是他們的。
“無妨。”我擺了擺手，“給我換個安靜點的地方。”
“是！是！”王經理點頭哈腰，立刻轉身，對着旁邊已經嚇傻的服務員吼道，“還愣着幹什麼？快去把頂層的‘天字一號’包廂打開！用最頂級的‘雲霧頂’招待貴客！”
說完，他又轉過身，對琳達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喙的冰冷：“這位小姐，我們這裏要接待貴客，請您離開。”
“我……王經理，我是蘇氏集團的人，我在這裏……”琳達語無倫次，她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這一幕。一個在她眼裏不值一文的破玉佩，一個她視作鄉巴佬的土包子，怎麼就成了王經理口中的“尊駕”？
“我不管你是誰的人，”王經理的語氣裏帶着一絲殺伐果斷，“現在，立刻，從這裏消失。否則，我不敢保證會發生什麼。”
琳達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最終在王經理冰冷的注視下，狼狽地抓起桌上的文件和銀行卡，倉皇而逃。臨走前，她回頭看我的那一眼，充滿了震驚、困惑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
世界，在這一刻，仿佛顛倒了過來。
我拿起那塊墨色玉佩，在手裏把玩着。玉佩觸手溫潤，上面刻着一個古樸的“令”字。
看來，老頭子雖然把我踹下了山，但還是給我留了點“驚喜”。
這江城，似乎比我想象的，要更有意思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