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被指控連環殺人,證據確鑿。
我在法庭上爲他辯護時,收到一個匿名包裹。
裏面是染血的襯衫和一張紙條:
“我知道真凶是誰,但你不會想知道真相。”
翻開襯衫領口,繡着丈夫生日——是我送他的周年禮物。
---
法庭的空氣凝滯成一塊巨大的、渾濁的琥珀。每一次呼吸都帶着掙扎的黏膩感。公訴人的聲音,字字句句,像是淬了冰的釘子,一下下,砸在被告席那個男人,我的丈夫,林知逸的脊梁上,也砸在我早已千瘡百孔的理智邊緣。
“...綜上所述,現有證據鏈完整、確鑿,充分證明被告人林知逸,即爲‘雨夜連環殺人案’的真凶...”
我坐在辯護席後,指尖冰涼,用力到幾乎要將手中的籤字筆折斷。指甲深深陷進掌心,那一點尖銳的痛楚,是支撐我不至於當場崩潰的唯一支點。寬大的律師袍下,身軀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我不能倒下去,我是他的律師,是他此刻唯一的浮木。
目光越過這段令人窒息的距離,落在林知逸身上。他穿着灰色的囚服,背依舊挺得筆直,側臉在法庭慘白的燈光下,顯出一種石膏像般的、毫無生氣的僵硬。他似乎感應到我的注視,極其緩慢地,微微側過頭。
那雙眼睛,我曾無數次在其中看到過溫柔、笑意,甚至偶爾的孩子氣。此刻,那裏只剩下兩潭深不見底的、幹涸的荒原。沒有祈求,沒有辯解,只有一片死寂的、幾乎要將人吞噬的虛無。我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蜷縮起來。
不,不可能。那些指控,那些所謂的鐵證——在他車上發現的微量血跡與最後一名受害者DNA吻合,小區監控拍到他深夜外出的模糊身影,還有他無法提供明確的不在場證明…一定有什麼地方錯了。我的知逸,他會細心給陽台的每一盆綠植澆水,會在深夜爲我掖好被角,會在女兒朵朵的畫作上認真地貼上一枚枚稚拙的表揚貼紙。他怎麼可能與那些描述中血腥、殘忍的現場聯系在一起?
“辯護人溫晴律師,你對公訴人出示的證據,是否有異議?”法官的聲音如同鈍器敲擊,將我從混亂的思緒中驚醒。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站起來,腿部肌肉僵硬得像是不屬於自己。開口時,聲音帶着連我自己都厭惡的沙啞和微弱:“法官大人,我方認爲…現有證據仍存在合理懷疑的空間。例如,關於車輛內的血跡,無法排除二次污染的可能;至於監控錄像,畫面模糊,根本無法清晰辨識…”
我的陳述,連我自己聽來都如此蒼白無力。像是在一片狂風暴雨中,試圖用一張薄紙去遮蔽什麼。我能感覺到陪審團成員們投來的目光,混合着審視、同情,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煩。爲一個“證據確鑿”的連環殺手丈夫辯護,我本身,在他們眼中,恐怕也成了一個不可理喻的、被感情蒙蔽雙眼的可憐蟲。
休庭的鈴聲,如同赦令。
我幾乎是踉蹌着沖出法庭,逃離那令人窒息的方寸之地。冰冷的大理石走廊盡頭,洗手間。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譁譁沖在手腕上,卻帶不起一絲暖意。我雙手撐在盥洗台邊緣,抬頭看着鏡中的自己。臉色慘白,眼窩深陷,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寬大的律師袍襯得我形銷骨立,像一個偷穿了大人衣服、無所適從的幽靈。
“溫晴,撐住。”我對着鏡子,無聲地翕動嘴唇,“爲了他,爲了朵朵,你必須撐住。”
手機在律師袍內側的口袋裏震動起來。是保姆張阿姨發來的信息,還有一張照片。朵朵抱着她最喜歡的小熊玩偶,坐在餐桌前,對着鏡頭露出一個缺了門牙的、大大的笑容。照片下面是一行字:“晴小姐,朵朵很乖,午飯吃了很多。她說等爸爸媽媽回來。”
淚水瞬間毫無預兆地涌上眼眶,視線一片模糊。我猛地低下頭,擰開水龍頭,用冰冷的水一遍遍撲打在臉上,混合着滾燙的淚。不能哭,溫晴,你不能在這裏倒下。
就在我勉強平復呼吸,準備返回法庭,繼續那場注定艱難的戰鬥時,一個穿着法院工作制服、帽檐壓得很低的年輕男人匆匆走到我面前。
“溫律師?”他的聲音很低,幾乎淹沒在走廊的嘈雜裏。
我下意識地點點頭。
“有人讓我把這個交給您。”他遞過來一個用普通牛皮紙包裹的、約A4紙大小的扁平包裹。沒有任何寄件人信息,只有打印的、冰冷的“溫晴律師親啓”幾個字。
“是誰?”我蹙眉問道,心中警鈴微作。
“不清楚,對方放在指定存放處,指明要立刻轉交給您。”工作人員語速很快,說完,幾乎是立刻轉身,快步消失在走廊轉角。
那包裹拿在手裏,帶着一種室外的、陰冷的涼意。很輕,卻又莫名地沉甸甸。心髒沒來由地漏跳了一拍。是哪個支持者寄來的資料?還是……某種更不好的東西?
時間不容我細想。我將包裹夾在腋下,快步走回辯護人休息室。關上門,隔絕了外面的聲音,世界瞬間安靜得只剩下我自己急促的心跳。
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我盯着那包裹看了幾秒,然後深吸一口氣,撕開了封口的膠帶。
牛皮紙散開。
首先闖入視線的,是一抹刺目的、已經變爲暗褐色的污漬。大面積地,不規則地,暈染在折疊着的、似乎是衣物的布料上。
血。
我的呼吸一滯。
手指有些發顫,我捏住那布料的邊緣,將它完全抖開。
是一件男士襯衫。經典的白色條紋款式,但此刻,那白色已被大片幹涸發黑的駭人血跡覆蓋、浸透,散發出一種混合着黴味、塵土和一絲若有若無鐵鏽味的、令人作嘔的氣息。血跡的形狀猙獰,仿佛能想象到它當初噴濺而出時的慘烈。
我的胃部一陣翻攪,強烈的惡心感直沖喉嚨。
是誰?寄來這樣一件染血的血衣?是什麼意思?恐嚇?還是……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幾乎是麻木地在那襯衫上逡巡,試圖找到任何能標識來源的線索。領口的位置,似乎有些異樣。我顫抖着伸出手,捏住那硬挺的、同樣沾染了暗沉血點的領尖,將它翻了過來。
在襯衫領口的內側,靠近紐扣的地方,用深藍色的絲線,繡着一行小巧而精致的花體字。
不是名字縮寫。
是一個日期。
“2018. 06. 12”
像是一道驚雷在腦海中炸開,瞬間剝奪了我所有的思考能力。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又在下一秒瘋狂地倒流回心髒,撞擊得耳膜嗡嗡作響。
這個日期…
這個日期!
我認得它。我怎麼可能不認得?
那是我和林知逸結婚三周年的紀念日。這件襯衫,是我跑遍了全城,精心爲他挑選的禮物。當時,我還特意找了最好的手工繡坊,在這個隱秘的位置,繡上了這個對我們而言意義非凡的日子。他收到時,驚喜地抱起我轉圈,說這是他收到過的最用心的禮物,以後每個重要場合都要穿着它。
“你看,這樣,就算我穿着它,也像是把你對我的愛,貼身藏起來了。”他當時在我耳邊,笑着這樣低語。
記憶的畫面鮮活如昨,與眼前這片血腥、肮髒、散發着死亡氣息的實物,形成了最殘酷、最尖銳的對比。
這件襯衫…怎麼會在這裏?以這樣的方式?
它不是應該在…應該在…
大腦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頂。
就在我僵直在原地,靈魂幾乎要出竅的瞬間,一張對折的、普通的白色打印紙,從抖開的襯衫裏飄落出來,無聲地滑落在桌面上。
我像是被操縱的木偶,動作僵硬地、緩慢地拾起它。
展開。
上面只有一行字,同樣是毫無特征的打印字體:
“我知道真凶是誰,但你不會想知道真相。”
……
嗡——
世界徹底失聲。所有的光線、色彩、聲音,都在這一刻被抽離、壓縮、然後轟然爆炸。
我知道真凶是誰。
但你不會想知道真相。
染血的,屬於林知逸的,我親手贈送的周年紀念襯衫。
“證據確鑿”的丈夫。
法庭上他死寂的眼神。
朵朵缺了門牙的笑臉……
無數的碎片在腦海中瘋狂旋轉、碰撞、切割。邏輯的鏈條在斷裂,信念的基石在崩塌。
“不會想知道真相……”
這真相…是什麼?
如果真凶不是知逸,那這件本該穿在他身上的、染血的襯衫,爲何會出現在這裏?上面的血是誰的?寄件人是誰?他/她爲什麼要用這種方式告訴我“真凶”另有其人?又爲什麼說…我不會想知道?
如果…如果…
一個最黑暗、最可怕的念頭,如同深淵裏探出的觸手,悄無聲息地纏繞上我的心髒。
不。
不可能。
我猛地鬆開手,那張輕飄飄的紙條如同斷了線的風箏,重新飄落回桌面。我踉蹌着後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發出一聲悶響。
寒意從腳底瞬間竄至頭頂,四肢百骸像是被瞬間凍結。
我看着桌上那件攤開的、如同一個猙獰詛咒的血衣,看着領口內側那行我曾滿懷愛意繡下的日期,看着那句仿佛帶着惡毒嘲弄的打印體話語。
它們共同構成一個巨大的、黑暗的漩渦,要將我,將我過去所認知的一切,全部吞噬進去。
外面,法庭再次開庭的鈴聲,穿透厚重的門板,尖銳地響了起來。
一聲,一聲,敲打在死寂的空氣裏,也敲打在我瀕臨破碎的神經上。
我該回去。回到那個法庭。繼續爲我的丈夫辯護。
可是…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將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崩潰的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指甲深深掐入口腔內側的軟肉,嚐到一絲腥甜的鐵鏽味。
眼睛因爲極致的恐懼和驚駭,睜大到極限,幹澀地、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件血衣,盯着那個日期。
真相……
那不會是我想要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