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透了深秋的京城。
秋獮的旨意一下,在朝野上下激起了層層看不見的漣漪。
太後與鎮國公府的燈火,夜夜不熄。
而帝師楊維,更是直接稱病在家,杜門謝客。
滿朝文武都心知肚明,這位帝師的“病”,只有一場改朝換代的“大典”,才能治愈。
御書房內,燭火搖曳,將蕭臨清俊而冷峭的側臉,照得忽明忽暗。
一張以雲錦裝裱的精工名冊,攤在他面前的龍案上,密密麻麻,足有數百人之多。
每一個名字背後,都可能是一顆忠心,也可能是一把隨時準備刺向自己的刀。
蕭臨修長的手指在那些名字上緩緩劃過,眸色深不見底。
“顧雲溪。”
他頭也未抬,聲音淡漠。
“這些人,朕需要你,逐一‘看’清楚。”
珠簾後,顧雲溪一身素雅宮裝,緩步上前。
她越過珠簾,走到龍案前,那份沉甸甸的名冊,便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推到了她的面前。
她沒有推辭,亦沒有多問,只是伸出素白的手,接過了那份足以決定大梁國運的名冊。
“臣女,遵旨。”
她的聲音平靜無波。
蕭臨這才抬起眼,那雙深邃的鳳眸,第一次如此專注而銳利地,審視着她。
【朕倒要看看,你這把能洞悉人心的刀,究竟有多鋒利。】
【也讓朕看看,你的忠誠,是否如你表現出的這般,無懈可擊。】
接下來的三日,顧雲溪開始了她不動聲色的“觀察”。
她以“爲陛下分憂,熟悉隨行人員”的名義,在蕭臨心腹太監張德海的引領下,幾乎見遍了名冊上的每一個人。
從禮部尚書高文淵開始。
這是個仙風道骨的老學究,在介紹祭天流程時,滔滔不絕,滿口“敬天法祖”。
可顧雲溪垂眸聽着,耳中回響的卻是另一番惡毒心聲。
【只需將那盛放祭酒的九龍樽稍作手腳,待小皇帝親手舉樽祭天時,內藏的雞血便會染紅祭台,制造‘天降血雨’之兆。屆時,楊太傅便會率百官進言,此乃上天示警,帝王失德!】
顧雲溪面色未變,卻在聽完祭天流程後,狀似無意地問向隨行的禁軍副統領宋平:“宋副統領,祭天台地勢險要,不知沿途防務如何布置?”
宋平是個面相憨厚的武將,被她突然一問,緊張得額頭冒汗,結結巴巴地匯報着哨崗路線。
【……只要在那條必經的峽谷棧道埋下火油,再安排弓箭手伏於兩側,制造‘山石滾落’的意外……屆時,皇帝與一幹心腹盡數葬身火海!】
問完防務,她又轉向御馬監的馬夫頭子王福,柔聲細語:“聽聞陛下的御馬‘踏雪’神駿非凡,不知此次秋獮,可要好生照料?”
那幹瘦黝黑的小老頭恭敬得幾乎要將頭埋進胸口裏。
【已在‘踏雪’的飼料中,下了西域‘驚風散’,此藥無色無味,卻能讓馬匹在劇烈奔跑後心性狂亂……到時候,這位‘萬歲爺’被自己的愛馬踩斷脖子……我那屈死的孩兒,爹總算能爲你報仇了!】
一個接一個,那些藏在忠臣、良將、善仆面具下的惡鬼,被她用一個個看似不經意的問題,一一引出原形。
她的臉色,在無人看見的角落,一寸寸變得冰冷。
手中的朱砂筆,在另一份謄抄的名冊上,將那些肮髒的名字,一個個圈了起來,鮮紅的墨跡在燭火下,暈開如血。
第四日,夜。
御書房內,依舊是那豆搖曳的燭火。
顧雲溪將一份標注得密密麻麻的名冊,連同一份她親手寫就的“計劃書”,恭敬地呈到蕭臨面前。
“陛下,臣女幸不辱命。”
蕭臨接過名冊,目光掃過那些刺目的紅圈時,饒是早有準備,指尖依舊不可抑制地一頓。
足足十七個人!
每一個紅圈旁邊,都用娟秀卻冰冷的小楷,標注着此人的具體職責,以及他們準備如何爲他們的主子“盡忠”。
而那份“計劃書”,更是將祭天血兆、峽谷伏殺、御馬驚瘋、食物投毒等陰謀,串聯成了一張完整的天羅地網!
【好一個十面埋伏!好一個環環相扣的必殺之局!】
蕭臨看着這份詳盡得令人發指的“謀反計劃書”,他眼底的震驚,幾乎要沖破那副冷硬的帝王面具。
他暗中派出的鷹眼衛,耗費無數心力,也不過是摸到了其中三四個人的蛛絲馬跡。
可她,僅僅用了三天!
就將整個盤根錯節的陰謀網絡,連皮帶骨,連根拔起!
【她究竟是怎麼知道的?!】
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中轟然炸響!
【這已非智謀,非算計……這近乎鬼神!】
蕭臨握着名冊的手無意識地敲擊龍案,節奏從急促變爲沉穩。
【此女……若不能爲我所用,必成心腹大患!】
這是他第一次,對顧雲溪產生了真正的、發自肺腑的恐懼。
不是對能力的敬畏,而是凡人對於未知神鬼,那種本能的、無法抑制的戰栗!
顧雲溪敏銳地察覺到他情緒的劇烈波動,心中一片了然。
蕭臨這是被嚇到了。
她需要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一劑能安撫住這頭受驚幼狼的藥。
“陛下,這些人,臣女在與之交談時,發現他們言辭背後,都藏着與身份不符的欲望與破綻。”
蕭臨緩緩抬頭,那雙漆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她。
“高尚書滿口敬天,可臣女提及祭祀細節時,他的指尖卻總下意識摩挲酒樽的位置;宋副統領看似憨厚,匯報防務時卻對最關鍵的峽谷棧道一語帶過;那馬夫,更是對御馬的飲食細節對答如流,唯獨漏了草料的來源。”
“臣女大膽推測,他們背後必有主使,將一個完整的計劃拆分給不同的人。這些人或許不知全貌,但只要將這些破綻串聯起來,一個完整的殺局便呼之欲出。”
這個解釋,將“神跡”巧妙地包裝成了極致的“智謀”,雖驚世駭俗,卻終究落在了“人”的範疇,也符合她京城第一才女的稱號。
蕭臨的神情,稍微緩和,但那份恐懼,卻轉化爲了更深的警惕。
【能將人心揣摩到這種地地步……已是妖孽……】
他走到窗邊,背對着顧雲溪,讓自己的影子籠罩她,重重的合上名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像是在爲這場暗戰,落下帷幕。
他深深地看了顧雲溪一眼:“幕後主使,是誰?”
“太傅,楊維。”
顧雲溪毫不猶豫。
“理由?”
“能將禮部、兵部、御馬監等各處擰成一股繩,既有潑天利益許諾,又有生死把柄拿捏的,縱觀朝野,唯有帝師楊維。”
蕭臨沉默良久,忽然站起身,踱步到她的面前。
“那你說,朕該如何應對?”
這是真正的考驗。
這把刀,不僅要能找出敵人,更要能,殺死敵人。
顧雲溪抬起眼,迎上那雙充滿審視的鳳眸:“臣女以爲,不妨,將計就計。”
“將計就計?”
蕭臨的唇角,逸出一絲玩味。
“這些人既然要演一出‘天命所歸’的大戲,陛下何不成全他們?”
顧雲溪的眼中,終於閃過一絲與她素雅外表截然不同的冷厲光芒,“暗中將名單上的人全部替換成您的心腹死士,表面卻一切如常。”
“等到了圍場,等他們自以爲勝券在握,發動的那一刻……”
她一字一句道:“便是他們的,死期!”
蕭臨聽着她的建議,眼中的欣賞與驚嘆,越來越濃。
【好一個引蛇出洞,一網打盡!讓他們在最志得意滿的時刻,墜入最深的絕望!這手段,夠狠,夠絕!朕喜歡!】
他忽然伸出手,輕輕抬起了她的下頜。
兩人距離極近,顧雲溪甚至能感受到他指尖的冰冷,和他身上那股獨特的、帶着淡淡血腥氣的龍涎香。
他的聲音很輕,像情人的呢喃,卻帶着不容抗拒的壓迫感。
他的目光沒有看她,而是落回了那份名冊上,修長的手指,點在了一個沒有被紅圈圈出的名字上——忠勇侯,沈威。
“那他呢?”
蕭臨的聲音裏聽不出喜怒。
“顧雲溪,告訴朕。”
“他的忠誠,值幾分?”
燭火猛地一跳,在顧雲溪臉上投下搖曳不定的暗影。
這一問,比剛才那份名單上所有的殺機加起來,都更致命。
是帝王對她那“鬼神莫測”之能,最直接、最不加掩飾的逼問。
答忠,是泄露天機,自認妖物。
答不忠,是構陷忠良,自尋死路。
顧雲溪垂在身側的手,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
她清晰地聽見了自己的心跳,一聲重過一聲,擂鼓一般。
但她的臉上,卻依舊平靜無波。
她緩緩抬起頭,迎上蕭臨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冷靜與篤定:“回陛下,臣女不知。”
蕭臨的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
【不知?好一個不知!】
“臣女的‘看’,是看破綻,看陰謀,看那些藏在暗處的鬼祟。”
顧雲溪的聲音不疾不徐,如山澗清泉,邏輯清晰得可怕,“沈侯爺行事光明磊落,府中上下,除了練兵之聲,再無他響。臣女……看不出他的破綻。”
她頓了頓,話鋒一轉,卻更顯鋒利:“所以,臣女無法評判他的忠誠。”
“因爲忠誠,從來不是靠‘看’出來的。”
“而是要靠陛下您,用信任去投注,用時間去考驗,用一場場的硬仗去證明的。”
“臣女能爲陛下找出十七個叛徒,卻斷不敢爲陛下指認一個忠臣。因爲……那不是臣子的本分,而是君王的權柄。”
一番話,擲地有聲。
她巧妙地將自己的能力限定在“查奸”,而非“鑑忠”,既解釋了爲何看不透沈威,又將“判斷忠誠”這個最敏感的權力,恭恭敬敬地還給了帝王。
蕭臨盯着她,久久沒有說話。
御書房內,寂靜一片。
他眼中的驚懼、猜疑、警惕,在這一刻,盡數化爲了更爲復雜的審視與……
嘆服。
【好!好一個顧雲溪!】
【不僅能爲朕披荊斬棘,更能守住臣子的本分,懂得君王的忌諱!這世上,竟真有如此通透之人!】
他緩緩收回手,那股壓迫感瞬間消散。
“你很好。”
蕭臨重新坐回龍椅,語氣中,竟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
“既如此,”
他拿起那份“將計就計”的計劃書,眼中殺意畢現,“就按你說的辦!”
“朕,要讓他們死得……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