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耀星確實冷靜得不像個十六的少年,他做事之前,完全沒有透露出半分。
被劉汝南打了一頓後,在周日照常去縣裏的高中念書。
他臉上的傷藏不住,他的班主任知道他家的情況,憤怒地要帶他去報警,他也不肯,就頂着一張青紫的臉,神色自若地正常上課。
直到幾天後,和誰都沒說,劉耀星逃了周五的課,一大早就坐車到了燕然市,直接找到燕然市公安局。
除了劉汝南和馬杏仙,劉耀星一路碰到的人都算不錯。他自己寫了一份完整的報告,直接遞給燕然市公安局的工作人員,並請他們提取他的DNA。
柳市縣也有公安局,還有一向愛護他的老師,但劉耀星還是覺得柳市縣太小,小到令他覺得不穩妥。
接到燕然市公安局的電話時,黃丹陽的心跳都幾乎要停止。那一瞬間,百感交集,她只知道,自己找了十六年的兒子,找到了。等她稍稍平復,能聽清警察的話時,是民警和她感嘆:“黃女士,這孩子很冷靜,也很厲害。恭喜你,找到了兒子。”
黃丹陽淚如雨下,自從馬杏仙把她兒子帶走,杳無蹤跡,她足足找了十六年。一朝尋到,她終於肆意地大哭了一場。
她爲自己的兒子取名叫林在鶴,她只在他出生時叫過兩次,後來再沒機會叫他。
如今,林在鶴的人生,終於要回到他原本該在的軌道。
黃丹陽等不了,要立刻去燕然市接林在鶴。在這之前,她把林知魚叫到身邊,和她做了一番談話。
林知魚記得那天,她像往常一樣放學回家。家中不是空無一人,黃丹陽難得在那個時候出現在家中。
林知魚很開心,背着書包小跑到黃丹陽身邊喚她:“媽媽,你怎麼……”
黃丹陽抬頭,她看到了黃丹陽臉上明顯的紅眼眶和淚痕,林知魚到嘴邊的話沒能說下去,轉而小心翼翼地在黃丹陽身邊坐下,忐忑不安地問:“媽媽,你怎麼了?”
黃丹陽看向林知魚,她十六歲了,但看起來還像個小女孩,性格軟,說話也軟。
她養了林知魚十六年,一開始是因爲醫生說他們如果不要林知魚,就只能把她送到福利院。小小的嬰兒哭個不停,黃丹陽也哭個不停。
最終,黃丹陽領養了林知魚。開頭的幾年,她有時候看着林知魚,就會想起那個在醫院只打過幾個照面的女人。她連那個女人的真名都不知道,卻被她換走了孩子。
黃丹陽苦尋孩子無果,看到林知魚,就會產生一種厭惡。但林知魚一個小孩子,她什麼都不懂,卻會在黃丹陽哭泣的時候,伸出小手抱住她,說:“媽媽不哭,媽媽不哭。”
又過了幾年,黃丹陽終於說服自己,林知魚甚至都沒見過她生母,那個女人的所作所爲,和林知魚又有什麼關系?
林知魚從生下來就是她養的,是她黃丹陽的女兒。
小女孩長大了,長得乖巧懂事,白淨漂亮,黃丹陽伸手握住她放在膝蓋上的手,盡量不嚇着她,用平緩的語氣對她道:“妹妹,你哥哥,找到了。”
嘉南這一塊,有女兒的人家,不管她多大年紀,家中父母還有親近的長輩,都會親昵地喚女兒“妹妹”。只要家裏沒有另一個更小的女孩,這個稱呼是從小叫到大的。
黃丹陽看着林知魚,她從前沒有與林知魚明說,但她知道,林知魚應當是知曉這件事的。黃丹陽和林則仁忙着尋找兒子時,其實也沒有刻意瞞着林知魚。
林知魚有自己的親生父母,黃丹陽這時候是必須和林知魚說清楚的。
林知魚聽了黃丹陽的話,似乎有些反應不過來,呆愣了片刻,才哆哆嗦嗦地低聲道:“……那,那太好了,媽媽。”
察覺到林知魚在顫抖,黃丹陽把聲音壓得更低:“別害怕,妹妹。你永遠都是媽媽的女兒,別怕。”
林知魚確實害怕,她害怕極了,幾乎渾身都在發抖。
就像那只一直存在,卻遲遲不落地的靴子,終於在這一天落到了頭上。林知魚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但她還是沒有做好接受的準備。
她害怕離開黃丹陽,去一個她完全陌生的地方,稱呼一對陌生夫妻“爸媽”,即使,那確實是她的親生父母。
林知魚知道自己該懂事,不能哭,但黃丹陽的柔聲安慰叫她更加惶恐起來。她忍不住抱住黃丹陽的胳膊,把頭埋在她胸前,抽抽嗒嗒地哭:“媽媽,我害怕。媽媽,我怎麼辦呀?”
黃丹陽抱住她,輕聲安慰:“別怕,妹妹,媽媽不會讓你去別人家裏的。”
黃丹陽不忍和她說,她的親生父母,或許比她們想象的,更不堪。民警告訴黃丹陽,林在鶴是帶着一身傷,獨自從縣裏跑到燕然市公安局的。
這樣的人家,若林知魚去了,只怕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當天,黃丹陽把林則仁從外地叫回來,又聯系了有實力的律所律師,安排好之後,準備第二日一早就飛去燕然市。
她原本不準備帶林知魚,但燕然市公安局要求他們把林知魚也帶去。畢竟,她的親生父母,也到了燕然市。
林知魚一路上都有些渾渾噩噩,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只知道跟在黃丹陽身邊。她聽到黃丹陽和律師商量,要對馬杏仙提起訴訟。似乎還在討論,要把林知魚留在身邊。
他們在說話,林知魚全程暈乎着坐飛機,下飛機,然後又暈乎着坐車去燕然市公安局。
見到林在鶴時,她的眼神終於清明了點;見到馬杏仙和劉汝南時,心頭也清明了一些。
害怕的情緒再次席卷了她的全身,馬杏仙看向她的眼神,似乎想把她徒手撕碎。
等黃丹陽終於情緒穩定了些後,她一手緊緊拉住林在鶴,去找躲在女民警身邊的林知魚。
林知魚不敢打擾她和林在鶴相認,一直待在那個年輕的女民警身邊,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攥着民警的衣角。
她避開了馬杏仙的眼神,這片薄薄的衣角,似乎給了她很多安全感。
直到黃丹陽朝她伸手,林知魚才放開那邊衣角,立刻握住黃丹陽的手。不止握緊黃丹陽的手,林知魚還緊緊貼着黃丹陽,甚至想抱着她。
但黃丹陽的另一邊是沒落一滴淚,冷靜得近乎冷漠的林在鶴。林知魚一轉頭,就看到他冰涼的眼神。
林知魚有些害怕,她覺得林在鶴是在無聲指責她霸占了他的母親。但她此時,真的不敢放開黃丹陽的手。
人在害怕無措,還有極度緊張的時候,大概會胡言亂語。在林在鶴看向她時,林知魚不知怎的,忽然伸手輕輕抓了一下林在鶴的衣角,露出一個討好但因爲緊張而很別扭的笑:“哥哥。”
林在鶴冷冷地看向她抓着自己的,那幾根細白的手指,一言不發地伸出手拂開了她,淡漠地轉過了頭。
林知魚有些尷尬,怔怔地縮回那只手,轉而去抓黃丹陽的衣角。
林則仁和律師、警察,還有劉汝南和馬杏仙在另一邊說話,黃丹陽不由自主看向林在鶴,眼淚又忍不住流下來。
林在鶴比她高半個頭,精瘦精瘦,雖然任由黃丹陽牽着他的手,卻面無表情,有種超出他年齡的冷漠。
他身上穿的衣服,黃黑的皮膚,臉上的傷痕,都在告訴黃丹陽,她的兒子,過得很不好。
與之相反的是,民警誇贊林在鶴的那些話:做事有條理,寫文章脈絡清晰,冷靜聰明,學習成績非常好。
只要一想到林在鶴從前過的是怎樣的生活,黃丹陽就忍不住要流下淚來。
不止黃丹陽在看林在鶴,林知魚也忍不住偷偷看他。
黃丹陽心疼林在鶴,林知魚也跟着心疼,還有無邊的愧疚。林在鶴原本可以有很好的生活,是她的生母,造成了這一切。
馬杏仙從未想過要讓林知魚過上好日子,但林知魚確實過上了原本不會屬於她的生活。
林知魚對林在鶴的愧疚,從她知道身世的那一刻就開始了。
她雖然心中常常害怕,但也常常祈禱黃丹陽早日找到林在鶴。也默默祈禱林在鶴和她一樣,過得很好,似乎這樣,就能減少一些她的愧疚。
然而,見到林在鶴的第一眼,林知魚就和黃丹陽一樣,知道她的期望終究落了空。
林在鶴過得不好,一點都不好。
就在這時,原本在另一頭的馬杏仙,不知爲何忽然徑直沖到了林知魚面前。林知魚被她嚇了一跳,靠在黃丹陽身邊不知所措。
馬杏仙已經開始拉她的一條胳膊:“你爲什麼來這裏,你爲什麼不去死,啊?!”她咬牙切齒,惡狠狠地盯着林知魚,似乎林知魚才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林知魚被她嚇壞了,立刻哭着抓緊黃丹陽:“媽媽,媽媽!”
馬杏仙一邊扯林知魚,一邊大聲咒罵:“爲什麼你是女的?我就不該生下你,就該把你打死!”
黃丹陽也被這猝不及防的變故嚇到,但她反應過來後,馬上伸手把林知魚抱在懷裏:“你想幹嘛?放手!”
馬杏仙的力氣很大,黃丹陽抱着林知魚,差點被她扯到摔倒。還是一直冷着臉的林在鶴伸手拉了她一把,才讓她和林知魚不至於摔倒。
誰都沒想到馬杏仙會突然發作,在另一頭的民警聞聲過來,迅速把馬杏仙的雙手反抓到身後,控制住她:“馬杏仙,這裏是公安局,你做什麼?!”
聽到這處的動靜,林則仁和律師也立刻來到黃丹陽和林知魚的身邊,擋在兩人身前。
林則仁嫌惡地看了一眼還在掙扎不休的馬杏仙,自詡身份,不屑和她說話。他們帶來的律師張據平朝馬杏仙開口:“你拐騙兒童罪是板上釘釘的,還有你丈夫劉汝南也逃不了。我們會立刻起訴你們,我們也有收養林知魚的合法手續,你再對我的當事人進行傷害,更是罪上加罪!”
“我聽不懂,我不懂!”馬杏仙開始有些癲狂,她只知道自己的兒子沒了,至於坐多久的牢,她還沒想過。
馬杏仙這個樣子,劉汝南又陰沉着臉一言不發,黃丹陽認爲完全沒有交談的必要。
林在鶴是她兒子,她要帶走;林知魚也一樣, 不可能被留在這裏。
籤了一堆字,感謝了公安局的民警之後,黃丹陽帶着林在鶴和林知魚先行離開,留林則仁和律師在公安局處理後續的事。
林知魚離開前,鬼使神差地轉過頭看了一眼。只見馬杏仙仍舊惡狠狠地盯着她,劉汝南則陰沉着臉打量她。
被兩人這樣看着,林知魚渾身打了個冷顫,不敢再看,又去抓黃丹陽的衣角,跟着她上了車。
直到黑色車窗阻隔了馬杏仙和劉汝南的眼神,林知魚心裏才稍稍安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