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的潛水服在萬米水壓下發出不祥的呻吟聲。深海挑戰者號正以危險的速度下潛,直奔馬裏亞納海溝底部那個已經“開花”的金字塔。透過觀察窗,她看到海水中漂浮着無數紅色微粒,像被稀釋的血液,將探照燈光染成詭異的粉紅色。
“深度10900米,壓力1100個大氣壓。”馬克的聲音從通訊器中傳來,帶着明顯的緊張,“程雪,我們真的不該在沒有完整測試的情況下——”
“沒時間了。”程雪打斷他,眼睛盯着深度計,“紅光已經覆蓋65%的地球表面。林雨晴消失了,趙鐵柱正在機械化,艾麗婭說着沒人懂的語言……”她的右手無意識地撫上胸前掛着的遠古細菌樣本瓶,“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潛水器突然劇烈震動,像是撞上了無形的屏障。程雪被甩向前方,額頭重重磕在控制台上。鮮血順着眉骨流下,但她的注意力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吸引——海水在這裏變得粘稠,幾乎像凝膠一般,而且呈現出明顯的分層現象:淺層血紅,中層深藍,底層則是完全不透光的漆黑。
“我們到了。”馬克的聲音變得斷斷續續,“金字塔就在正下方……通訊開始受幹擾……小心……”
程雪調整潛水器的姿態,啓動底部探照燈。光束刺破黑暗,照亮了海底那個噩夢般的景象。
金字塔已經完全改變了形態。原本光滑的表面現在“綻放”開來,像某種金屬花朵,露出內部復雜的幾何構造。十六根巨大的棱柱從中心輻射狀展開,每根表面都刻滿了與程雪右手印記相似的符號。而在中心位置,一個直徑約三十米的圓形凹槽正脈動着藍光,與海水中懸浮的紅微粒形成鮮明對比。
“老天……”程雪輕聲感嘆,手指在控制台上飛舞,“啓動聲呐掃描,全頻段記錄。”
聲呐系統剛啓動就發出刺耳的警報。數據顯示金字塔周圍的水體密度是正常海水的17倍,聲波傳播速度異常快——這不是單純的液體,而是某種被刻意改造過的介質,專門用於傳導……
“信號!”馬克突然大喊,“金字塔正在發射某種脈沖!”
程雪立刻看向監測屏幕。金字塔中心的凹槽突然亮度激增,一道藍白色光柱直射向上,穿過萬米海水,消失在視線盡頭。與此同時,一組熟悉的波形在頻譜分析儀上跳動——6小時11分22秒的精確周期,與俞辰在天眼空間站接收到的深空信號完全一致。
“不是發射……”程雪突然明白了,“是回應!金字塔在回應那個深空信號!”
潛水器的所有系統突然同時失靈。程雪瘋狂地拍打控制台,但除了應急燈,所有設備都停止了工作。更可怕的是,外部壓力讀數開始飆升——1500個大氣壓,2000,2500……數字瘋狂上漲,理論上潛水器應該已經被壓成廢鐵,但奇怪的是,艙體結構依然完整。
“程雪!”馬克的聲音幾乎被靜電淹沒,“聲呐顯示金字塔內部出現重力異常!某種結構正在……展開!”
程雪撲向觀察窗,眼前的景象讓她血液凝固。金字塔的中心凹槽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凹陷,而是變成了某種通道——內部空間以違反物理法則的方式扭曲擴展,形成一條隧道狀的構造。隧道壁上布滿發光的幾何圖案,以令人眩暈的速度重組着。而在隧道盡頭……
“星門。”程雪喃喃自語。
這不是科幻電影中光滑的蟲洞,而是一個猙獰的、活着的結構,像某種巨大生物的咽喉,有節奏地收縮擴張。每次“心跳”都伴隨着一組新的符號在壁上亮起,然後被“吞咽”進深處。
程雪胸前的樣本瓶突然劇烈發光,遠古細菌活躍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在瓶內形成與金字塔符號完全相同的圖案。更奇怪的是,她的右手印記也開始同步脈動,與星門的“心跳”完美吻合。
“程博士……”馬克的聲音變得異常驚恐,“聲呐顯示星門另一端的重力特征……與收割者母星完全一致。這不是普通的蟲洞……是陷阱!”
程雪沒有立即回應。一種奇怪的感覺涌上心頭——她不僅不害怕這個星門,反而感到一種詭異的熟悉感,就像回家一樣。右手印記的脈動帶來一種溫暖的舒適感,與海底的刺骨寒冷形成鮮明對比。
“馬克,”她突然說,聲音出奇地平靜,“我要出去。”
“你瘋了?!”
“不,我很清醒。”程雪已經開始穿戴緊急潛水裝備,“星門在和我的印記交流。它需要……接觸。”
“需要犧牲品還差不多!”馬克怒吼,“徐海峰團隊的最後影像顯示——”
“顯示什麼?”程雪打斷他。
一陣沉默。然後馬克低聲說:“顯示金字塔展開前,有東西從裏面出來過。”
程雪的血液瞬間變冷。她看向星門深處,突然注意到那些被“吞咽”的符號並不是消失——而是在深處重組,形成某種結構。某種類似……肢體的結構。
但右手印記的呼喚太強烈了。那種回家的感覺壓倒了恐懼。程雪檢查了氧氣儲備,足夠30分鍾。她將樣本瓶掛在脖子上,然後做了個深呼吸。
“記錄一切,馬克。如果我十分鍾內沒有回應……關閉星門。”
“怎麼關?!”
“用潛水器撞它。”程雪說完,打開減壓艙門。
一萬米深海的壓強本該瞬間壓扁她,但奇怪的是,程雪只感到一種溫和的阻力,像穿過凝膠。紅光海水自動爲她分開一條通道,直通星門中心。她的每一步都像在夢中行走,緩慢而確定。
隨着距離縮短,樣本瓶的光越來越強,最終變得幾乎無法直視。程雪不得不眯起眼睛,僅憑右手印記的牽引前進。星門現在占據了整個視野,那些發光的符號在她周圍旋轉,像友好的螢火蟲。
在踏入星門前最後一刻,程雪回頭看了一眼潛水器。深海挑戰者號懸浮在血紅海水中,像被凍結在琥珀中的昆蟲。馬克的臉貼在觀察窗上,表情扭曲着大喊什麼,但聲音已經無法傳到她這裏。
然後她邁出了最後一步。
世界分裂了。
一邊是馬裏亞納海溝的冰冷黑暗,另一邊是……程雪找不到合適的詞語描述。不是空間,不是時間,而是某種純粹的信息流。她不是站在某個地方,而是被拆解成基本數據,在符號的河流中漂流。
幻象再次襲來:地球被紅光擊中,大陸板塊碎裂。但這次視角不同——程雪站在一個巨大的環形結構內部,冷靜地記錄着這一切。在她身邊,站着幾個模糊的高大身影,他們的皮膚呈現半透明的晶體結構……
“評估者程雪。”一個聲音直接在她腦中響起,不是用詞語,而是概念的直接注入,“第七保管員候選人。準備接受驗證。”
程雪想反抗,想質問,但她的身體(如果還能稱爲身體的話)不受控制地向前移動。星門深處現在清晰可見——那不是通往某個星球的隧道,而是一個巨大的……圖書館。無數水晶般的結構懸浮在虛無中,每個內部都封存着不同的世界片段。六個特別大的水晶格外顯眼,裏面是……
“六個地球。”程雪喃喃自語。
不是比喻。她清晰地看到六個不同版本的地球,每個都有微妙但重要的差異:大陸板塊排列不同,生物形態不同,甚至物理常數都有細微差別。但共同點是,它們都是死的。沒有文明,沒有活力,就像被遺棄的實驗品。
“第六次迭代失敗原因:缺乏突變因子。”那個聲音繼續道,“自由意志變量在第七次加入。現在評估結果:變量有效性。”
程雪突然被“推”向最近的一個水晶。裏面的景象讓她窒息——那是她熟悉的地球,但正被紅光籠罩。城市廢墟間,少數幸存者在遊蕩,他們的身體部分晶體化,眼中閃爍着與金字塔相同的藍光。
“這是……未來?”
“一種可能性。”聲音回答,“基於當前參數推演。第七保管員必須決定:保存或重置。”
程雪右手印記突然劇烈灼痛。她低頭看去,印記已經擴展到手肘,形成復雜的電路圖般的紋路。某種直覺告訴她,這些紋路是控制界面——她真的被設計成某種“保管員”,掌握着文明存續的決定權。
但更可怕的是……這個決定似乎已經做過六次了。
“我不接受!”程雪大喊,聲音在信息流中形成數據漩渦,“人類不是實驗品!”
“所有智慧生命都是實驗品。”聲音平靜地回應,“包括我們。問題是:實驗是否有價值繼續。你的評估決定第七迭代的命運。”
程雪看向那些死亡的地球,突然注意到一個細節:每個水晶內部都有一個與她相似的影子,右手帶着同樣的印記,做出某種……選擇的手勢。
前六個保管員。
前六個她。
這個認知像電流般擊中她。不是比喻——真正的電流開始在她的神經系統中奔涌。右手紋路瘋狂閃爍,與星門深處某個結構形成共振。程雪感到一種可怕的沖動:舉起手,像前六個保管員那樣,做出毀滅的手勢。
這太容易了。太合理了。畢竟看看人類對這個星球做了什麼……
樣本瓶突然在她胸前爆炸。
遠古細菌獲得自由後,立刻在信息流中形成精確的圖案——一個與星門符號完全相反的結構。那個聲音第一次表現出類似驚訝的情緒。
“異常檢測。第七變量表現超出參數。”
程雪利用這短暫的幹擾,集中全部意志對抗那個毀滅沖動。她想起林雨晴消失在紅光前的最後一句話:“我們不是被評估的對象……我們是評估工具。”
工具可以有自己的意志嗎?
“有趣。”聲音評價道,“自由意志變量確實產生了突變。評估延長:6小時11分22秒。”
程雪突然被“吐”出星門,重重摔在海底淤泥中。她掙扎着爬起來,看到金字塔正在閉合,那些展開的棱柱緩緩收回。但星門沒有完全消失——中心留下了一個小得多的開口,直徑不到一米,內部仍閃爍着危險的光芒。
“程雪!”馬克的喊聲突然清晰起來,“潛水器系統恢復了!發生了什麼?”
程雪沒有立即回答。她的右手紋路已經消退,只剩下原始印記。但某種感覺留了下來——不是記憶,而是知曉。關於六個失敗的地球。關於第七次實驗。關於自由意志這個“變量”。
“星門是單向的。”她最終說道,聲音嘶啞,“不是讓我們出去……是讓它們進來。”
“什麼?”
“金字塔不是發射器,是接收器。”程雪遊向潛水器,“收割者不是要來收割……它們已經在這裏了。一直在海底沉睡。紅光不是攻擊……是喚醒。”
她進入減壓艙,癱坐在地。樣本瓶的碎片仍掛在脖子上,裏面的細菌已經消失,但她確信它們完成了某種使命。就像林雨晴,像艾麗婭,像趙鐵柱……像她自己。
“現在怎麼辦?”馬克問,啓動上浮程序。
程雪看向正在閉合的金字塔,想起幻象中那個決定文明存續的手勢。她的右手無意識地抽動了一下。
“現在我們等待評估結果。”她輕聲說,“然後……我們反抗命運。”
深海挑戰者號開始上浮,將海底星門留在身後。但程雪知道,某種東西已經通過那個暫時的開口溜了進來。她能感覺到——不是通過儀器,而是通過右手印記的微妙刺痛。
某種比人類古老得多的存在,正在黑暗的海底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