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雞叫頭遍時,李少安就醒了。

窯洞裏還浸着後半夜的涼氣,他翻了個身,盡量不弄出聲響。身旁的妻子巧蓮呼吸均勻,孕期水腫的腿壓在他小腿上,像塊溫熱的石頭。炕那頭,父母的鼾聲此起彼伏,夾雜着小妹蘭香偶爾的囈語。少安盯着窯頂熏得發黑的椽子,指節在被子底下慢慢蜷起來——今天必須去隊長家借糧了。

窗外的天剛泛出魚肚白,雙水村還陷在黃土高原特有的寂靜裏。村東頭的土窯和村西頭的磚窯都沒冒煙,只有村小學的土坯牆在晨光裏顯出模糊的輪廓。少安悄悄挪開巧蓮的腿,赤腳下炕時踩在冰涼的泥地上,猛地打了個寒顫。

灶房裏,水缸底結着層薄冰。他舀了瓢冷水往臉上潑,凍得牙齒發酸,卻也清醒了大半。牆上掛着的钁頭刃口閃着冷光,木柄被磨得油光鋥亮,那是他爹年輕時用過的家夥,傳到他手裏時,木頭上已經浸滿了三代人的汗漬。

“吱呀”一聲,窯門被推開條縫,他媽裹着件打滿補丁的棉襖探進頭來:“要不我去說?你爹……”

“我去。”少安打斷她,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你在家照看巧蓮,讓蘭香把書包收拾好,別耽誤上學。”

他媽張了張嘴,終究沒再說啥,轉身回了裏屋。少安知道她想說啥——隊長田福堂是村裏的“土皇帝”,去年分糧時就因爲少安多要了十斤玉米,指桑罵槐了半個月。但家裏的糧缸確實見了底,巧蓮懷着娃,總不能讓她跟着啃糠窩窩。

他揣了兩個昨天剩下的糜子面窩頭,揣在懷裏焐着,往隊長家借糧了。黃土路被夜裏的露水浸得發軟,踩上去噗嗤噗嗤響,鞋幫上很快沾了層黃泥。路過田潤葉家的窯洞時,他腳步頓了頓。

那孔窯洞的窗紙是新糊的,透着點淡淡的米黃色。潤葉比他小兩歲,小時候總跟在他屁股後面喊“少安哥”,辮梢上的紅頭繩在田埂上甩成道紅弧線。後來潤葉去縣城讀了中學,回來就成了村小學的老師,說話時帶着點城裏姑娘的斯文氣,見了他也只是紅着臉笑笑,再沒喊過“少安哥”。

前陣子媒人來家裏說親,提的就是潤葉。少安當時正在磚窯上搬磚,聽他媽說了這事,手裏的磚“哐當”掉在地上,砸出個淺坑。可沒過三天,就聽說田福堂把潤葉許給了縣革委會副主任的兒子,那個叫李向前的男人,少安見過一次,穿着的確良襯衫,頭發抹得油亮,看人的時候眼睛總往上挑。

“少安?”

一聲輕喚把他拽回神。潤葉站在窯洞門口,手裏端着個搪瓷缸,水汽在她臉前氤氳着。她今天穿了件藍布褂子,領口繡着朵小菊花,是少安從沒見過的樣式。

“潤葉老師。”少安低下頭,腳在地上蹭了蹭,黃土沫子沾到褲腳上。

“我媽讓我給你家送點米湯,巧蓮姐懷着孕,得喝點熱的。”潤葉把搪瓷缸往他手裏塞,指尖碰到他的手,兩人都像被燙着似的縮了縮。

少安捏着溫熱的缸子,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比磚窯的夯機還響。他想說點啥,問問她是不是真要嫁給李向前,問問她還記得小時候在塬上摘酸棗的事不,但話到嘴邊,只變成句幹巴巴的:“謝謝你,潤葉老師。”

潤葉咬了咬嘴唇,轉身往回走,辮梢掃過門框時,掉下來片幹枯的槐樹葉。少安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扇米黃色的窗紙擋住視線,才想起懷裏的窩頭已經被體溫焐軟了。

隊長田福堂家的院門是用槐木做的,漆皮掉得斑駁,門環上掛着把黃銅鎖。少安在門口站了袋煙的功夫,才看見田福堂背着雙手從坡上下來,手裏捏着根旱煙杆,煙鍋裏的火星明明滅滅。

“少安?有事?”田福堂斜睨着他,語氣裏帶着點不易察覺的疏離。

“叔,我想……想借點糧。”少安的聲音比蚊子還小,頭幾乎埋到胸口。

田福堂“哦”了一聲,吧嗒抽了口煙:“家裏的糧也緊巴,你也知道,隊裏分的那點,夠誰吃?”

“我知道叔難辦,”少安的手指絞在一起,“就借二十斤,等秋收了,我加倍還。”

“加倍?”田福堂冷笑一聲,“你磚窯去年塌了,欠的債還沒還清吧?秋收?秋收的糧得先交公糧,剩下的夠不夠隊裏分還兩說呢。”

少安的臉騰地紅了,從耳根一直燒到脖子。去年冬天他偷偷開了個小磚窯,想掙點錢給妹妹交學費,結果一場大雪壓塌了窯頂,不僅沒掙錢,還欠了隊裏五十塊錢。這事成了雙水村的笑柄,有人背後說他“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那就算了,叔。”少安攥緊拳頭,轉身要走。

“等等。”田福堂叫住他,從門後糧囤裏舀了半袋玉米,“拿去。不用還了,就當……就當潤葉給巧蓮補補身子。”

少安看着那袋黃澄澄的玉米,突然覺得眼睛發酸。他想說句謝謝,卻發現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田福堂已經轉身進了屋,槐木門“吱呀”一聲關上,把清晨的陽光擋在了外面。

往家走的路上,少安碰見了弟弟少平。少平背着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裏面裝着課本和兩個黑面饃。他比少安高出小半頭,肩膀卻窄窄的,穿着少安穿過的舊褂子,袖口接了截藍布,看着有點滑稽。

“哥,借到了?”少平的眼睛很亮,像藏着兩顆星星。

“嗯。”少安把半袋玉米遞給他,“快上學去吧,別遲到了。”

少平接過糧袋,又從帆布包裏掏出本書,塞到少安手裏:“哥,這是我借的,你晚上沒事看看。”

少安低頭一看,是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封皮都磨掉了,書頁卷着邊。他認得這幾個字,是少平教他的。少平在縣高中念書,是雙水村唯一的高中生,也是少安的驕傲。

“我看這幹啥,不如多搬兩塊磚。”少安把書塞回給他,卻被少平按住了手。

“哥,書裏寫的人,跟咱一樣苦,但他從沒怕過。”少平的聲音很輕,卻帶着股韌勁,“你不是想重新開磚窯嗎?會成的。”

少安看着弟弟凍得發紅的耳朵,突然想起潤葉剛才的眼神,想起田福堂的冷笑,想起巧蓮夜裏因爲腿腫翻來覆去的樣子。他把書揣進懷裏,緊緊貼着胸口,像是揣着團火。

回到家時,巧蓮已經起來了,正坐在炕沿上納鞋底,陽光透過窗櫺照在她臉上,絨毛看得清清楚楚。她是鄰村的姑娘,媒人介紹時,少安只看了一眼就應下了——巧蓮的手跟他一樣,布滿了裂口和老繭,眼神卻像塬上的泉水,亮得讓人心裏發暖。

“借到了?”巧蓮抬頭笑了笑,嘴角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嗯,借到了。”少安把玉米倒進糧缸,發出譁啦啦的聲響,“等過了清明,我再去磚窯看看,今年一定能掙着錢。”

巧蓮沒說話,只是把納好的鞋底往他腳上比了比,又低下頭繼續穿針引線。陽光慢慢移過炕桌,照在少安剛脫下的布鞋上,鞋幫上的泥漬在光裏顯出深淺不一的紋路,像極了他走過的那些路。

村東頭的雞叫了第二遍,雙水村漸漸醒了。煙囪裏升起嫋嫋炊煙,混着黃土的氣息,在清晨的風裏慢慢散開。少安扛起钁頭往地裏走,钁頭碰撞着石頭,發出清脆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塬上,傳出去很遠很遠。

到了地裏,少安掄起钁頭開始翻地。凍土硬得像鐵塊,每一钁下去都震得虎口發麻,汗珠很快順着額角往下淌,砸在幹裂的土地上,瞬間洇出個深色的小點。不遠處,幾個社員扛着農具往這邊走,老遠就喊:“少安,今兒個幹勁挺足啊!”

少安直起腰,抹了把汗,咧嘴笑了笑:“開春了,地不等人嘛。”

社員們嘻嘻哈哈地散開,各自占了片地開始忙活。有人說起隊裏要調整承包地塊的事,有人念叨着縣城裏的物價,還有人壓低聲音聊田福堂家的閒話,說潤葉要嫁去縣城的事已經定了,彩禮送了三大箱,有縫紉機還有手表。少安手裏的钁頭頓了頓,隨即又掄得更快,黃土塊被翻起來,帶着股潮溼的腥氣。

日頭爬到頭頂時,巧蓮挎着籃子來送午飯。籃子裏是兩個玉米面饃,一小罐鹹菜,還有碗熱乎乎的米湯。她把籃子放在田埂上,伸手替少安擦了擦臉上的汗,指尖觸到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輕輕縮了縮手。

“歇會兒吧,吃點東西。”巧蓮的聲音軟軟的,像塬上的風。

少安放下钁頭,坐在土埂上,拿起饃就着米湯往嘴裏塞。巧蓮坐在他旁邊,用樹枝在地上劃着玩,突然說:“昨兒個我回娘家,我哥說他認識個燒磚窯的師傅,能幫咱看看去年塌的那窯,要不要請他來瞧瞧?”

少安嘴裏的饃差點噴出來:“真的?”

“嗯,我哥說那人以前在縣磚廠待過,懂行。”巧蓮抬頭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就是得請人吃頓飯,再給兩斤紅糖當謝禮。”

少安心裏一陣熱乎。他知道家裏的紅糖是巧蓮懷孕後,他媽特意托人在縣城買的,平時誰都舍不得動。他攥着巧蓮的手,她的手心全是薄繭,卻比搪瓷缸裏的米湯還暖。

“等過兩天,我去趟你娘家,親自請師傅來。”少安咬了口饃,覺得今天的玉米面都帶着點甜絲絲的味。

下午上工時,隊長田福堂帶着個陌生男人到了地裏。那男人穿着件幹部服,袖口別着支鋼筆,是公社來的幹事,要統計各家各戶的春耕計劃。田福堂挨個兒問過去,到了少安跟前,特意停了停。

“少安,你家那幾畝坡地,打算種啥?”田福堂的語氣比早上緩和了點。

“還種玉米和谷子,”少安說,“巧蓮懷了娃,得多攢點口糧。”

公社幹事在本子上記着,突然抬頭問:“聽說你去年開磚窯虧了?今年還打算搞?”

少安愣了愣,剛想說話,田福堂搶先道:“年輕人瞎折騰,沒經驗。今年讓他踏實種地,別想那些有的沒的。”

少安的臉又紅了,攥着钁頭的手緊了緊。公社幹事沒再追問,記完賬就跟着田福堂走了。社員們又開始議論,有人說少安不自量力,有人說他肯定還想折騰磚窯,少安假裝沒聽見,只是把地翻得更深了。

太陽快落山時,少平背着書包從縣城回來了。他沒回家,徑直跑到地裏找少安,手裏揚着張紙,氣喘籲籲地喊:“哥!哥!我考上縣高中的重點班了!”

少安扔下钁頭就跑過去,接過那張印着紅章的通知書,手指都在抖。少平在縣高中念了兩年,成績一直拔尖,老師早說過他有希望進重點班,只是學費比普通班貴了兩塊錢。

“好小子!”少安拍着少平的肩膀,眼眶有點發熱,“晚上回家,讓你媽給你煮兩個雞蛋!”

少平咧嘴笑,露出兩排白牙:“不用煮雞蛋,哥,我想借你的钁頭用用,明天周末,我去山上挖點藥材,能換點錢。”

少安心裏一酸。他知道少平說的換錢是啥意思,肯定是想自己攢學費,不想給家裏添負擔。他把钁頭遞給少平,又從口袋裏摸出個皺巴巴的毛票,塞到弟弟手裏。

“這是我早上借糧時,潤葉老師給的,你拿着買支新鉛筆。”少安沒說這錢是他剛才偷偷去供銷社換的,原本想給巧蓮買塊水果糖。

少平捏着毛票,眼圈有點紅,轉身往山上跑時,帆布包在背後一顛一顛的,像只振翅的鳥。

天黑透了,少安才扛着钁頭回家。窯洞裏,巧蓮已經把晚飯做好了,玉米糊糊冒着熱氣,炕桌上還擺着碟炒南瓜,是他媽特意給巧蓮留的。蘭香在燈下寫作業,爸在炕角抽着旱煙,煙霧在煤油燈的光暈裏慢慢飄。

少安剛坐下,巧蓮就端來盆熱水:“泡泡腳吧,看你累的。”

他把腳伸進熱水裏,暖意從腳底一直竄到心裏。蘭香突然抬起頭:“哥,少平說你借到本好書?能給我看看不?”

少安從懷裏掏出《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遞給蘭香。蘭香捧着書,眼睛瞪得圓圓的,像發現了寶貝。他媽在一旁說:“這丫頭,整天就知道看書,女孩子家,認幾個字就行了,別學你哥瞎折騰。”

巧蓮笑着說:“媽,蘭香愛看書是好事,說不定以後能當老師呢,跟潤葉老師一樣。”

少安沒說話,看着蘭香埋頭看書的樣子,又看了看巧蓮在燈下縫補衣服的側影,突然覺得窯洞裏的煤油燈,比縣城裏的電燈還亮堂。

夜深了,一家人都睡熟了。少安卻沒睡意,悄悄爬起來,坐在炕沿上看着巧蓮的睡顏。她眉頭微蹙,大概又在做夢,夢裏或許是磚窯燒出了好磚,或許是孩子順利生了下來,或許是一家人坐在新蓋的瓦房裏吃飯。少安輕輕撫平她的眉頭,心裏默念着:巧蓮,你等着,我一定讓你過上好日子。

窗外的風刮過窯洞頂,發出嗚嗚的聲響,像在唱歌,又像在低語。雙水村的春天,就在這黃土的呼吸裏,一點點醒過來了。少安知道,往後的日子還會有苦,有難,有說不出的委屈,但只要身邊有巧蓮,有家人,有這捧攥在手裏的黃土,再難的路,他也能走下去。

他重新躺下,把巧蓮的手攥在自己手裏。黑暗中,他仿佛看見磚窯的煙囪裏升起了濃煙,看見少平背着書包走進了大學,看見蘭香站在村小學的講台上,看見巧蓮抱着孩子,在新蓋的瓦房門口朝他笑。這些畫面像星星,在他心裏亮閃閃的,照着他走過一個又一個平凡的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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