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磚窯晾透那天,劉師傅特意從家裏帶來個銅鈴鐺。“掛在窯門上,”他把鈴鐺系在門框的木楔上,銅鏈在風裏晃出細碎的響,“能驅邪,還能聽出窯裏的火候。”

少安望着鈴鐺,陽光照在上面,亮得晃眼。這鈴鐺比他家最值錢的搪瓷缸還亮,肯定有些年頭了。“師傅,這太貴重了。”少安想解下來,被劉師傅按住了手。

“等燒出好磚,我再拿回去掛在豬圈門上。”劉師傅咧開嘴笑,牙床有點豁,是年輕時抽煙抽的,“趕緊準備柴火,明天就能點火。”

準備柴火的事,二柱子早攬過去了。他說後山的鬆樹根耐燒,火力旺,最適合燒磚。少安跟着他往後山走,坡上的野草已經沒過腳踝,沾着清晨的露水,打溼了褲腳。

“我娘說,點火得選個晴天,”二柱子揮舞着斧頭砍樹根,“雨天點火會返潮,磚燒不透。”

少安沒說話,只是把砍斷的樹根往筐裏裝。樹根上的泥土沾在手上,像層褐色的殼,搓都搓不掉。他想起劉師傅算的賬:一窯磚要燒三天三夜,得用兩千斤柴火,五十斤煤,這些都是錢,是他賣了巧蓮陪嫁的銀鐲子換來的。

“少安哥,你看!”二柱子突然指着遠處的塬,“麥黃了!”

少安抬頭,看見塬上的麥子真的黃了,像鋪了層金毯子,風一吹,波浪似的往遠處涌。去年這個時候,他還在爲借糧發愁,今年,他不僅有了自己的磚窯,分到的五畝地也種上了麥子,再過半個月就能收割了。

“等磚窯點火,我請你吃新麥面饃。”少安說,筐裏的樹根已經堆成了小山。

往回運柴火時,碰見了田福堂。他騎着自行車,車後座綁着個麻袋,裏面鼓鼓囊囊的,是剛從公社領的麥種。看見少安,他從車上下來,車把上的鈴鐺叮鈴鈴響。

“柴火夠不夠?”田福堂往筐裏瞥了眼,“隊裏的麥秸垛還有不少,你要是缺,盡管去拉。”

“夠了,二柱子找了些鬆樹根,耐燒。”少安說。

田福堂“哦”了一聲,從麻袋裏抓出把麥種:“這是新品種,產量高,明年你試試種這個。”他頓了頓,壓低聲音,“公社書記說了,你這磚窯要是能成,就樹成典型,讓全縣都學學。”

少安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這輩子沒想過當典型,只想燒出好磚,給巧蓮買件新衣裳,給少平交學費,給蘭香買本新字典。可現在,他突然覺得這磚窯不僅是自己的希望,也是雙水村的臉面。

點火前一天,少安去了趟縣城。他給劉師傅買了瓶“高粱白”,給巧蓮買了兩尺花布(她念叨了好久想做件新褂子),還給少平捎了本《紅岩》,是他在廢品站淘到的,封面有點破,裏面的字跡還清晰。

路過縣中學時,看見少平背着書包從裏面出來,臉上帶着笑,手裏攥着張紙。“哥!”少平跑過來,把紙往他手裏塞,“我考了全班第一!老師說我有希望轉正,不用再當旁聽生了!”

紙上的紅叉很少,紅勾密密麻麻,像片小旗子。少安摸着弟弟的頭,他比上次見又高了些,肩膀也寬了,只是臉還是那麼瘦,下巴尖得硌手。“晚上想吃啥?哥請你。”少安說。

“不用,”少平把書往書包裏塞,“我得趕緊回去,晚上還要自習。對了,蘭香給你寫了信,在我書包裏。”

信是蘭香用鉛筆寫的,字歪歪扭扭的,說她期末考試得了第三名,老師獎了她塊橡皮,還說娘的咳嗽好了些,讓少安別擔心家裏。少安把信疊成方塊,塞進貼身的口袋,像揣着塊暖玉。

回到雙水村時,天已經擦黑了。巧蓮坐在炕沿上納鞋底,看見少安,眼睛亮了亮:“劉師傅說,點火時要在窯門口撒把麥麩,祈求今年有個好收成。”

“我買了新麥種,”少安把麥種往炕桌上倒,金閃閃的麥粒滾了一桌,“明年咱也種這個,讓你和娃頓頓吃白面饃。”

巧蓮沒說話,只是把納好的鞋底往他腳上比了比,突然說:“我夢見磚窯燒出的磚紅得發亮,一塊能賣三分錢呢。”

少安笑了,把花布往她手裏塞:“等賣了磚,先給你做件新褂子,再給娃做個新襁褓。”

點火那天,天剛亮,磚窯周圍就圍滿了人。田福堂帶着公社的幹事來了,手裏拿着相機,說要給磚窯拍張照,登在公社的報紙上。二柱子扛着捆鬆枝,說是點火用的,煙少火力旺。

劉師傅穿着件新做的藍布褂子,是他閨女給縫的,領口還別着朵小紅花。“時辰到了!”他看了看日頭,從懷裏掏出個火柴盒,“少安,你來點,你是窯主。”

少安的手有點抖,劃了三根火柴才點着鬆枝。火苗“騰”地竄起來,舔着幹燥的柴草,發出噼啪的響。他抱着鬆枝往窯裏送,熱浪撲面而來,把他的臉都烤紅了。

“撒麥麩!”劉師傅喊。

巧蓮抓了把麥麩往窯門口撒,金黃的粉末在火光裏飛,像群小蝴蝶。圍觀的人爆發出叫好聲,田福堂的相機“咔嚓”響了一聲,把這瞬間定格成了永恒。

火漸漸旺了,窯口的溫度越來越高,烤得人往後退。劉師傅用根長鐵棍往裏面捅了捅,火苗更旺了,映得他的臉像塊紅銅。“記住,”他對少安說,“前三天燒小火,把潮氣烘透;後三天燒大火,把磚燒硬;最後兩天慢慢退火,急不得。”

少安點點頭,把劉師傅的話記在心裏,比記隊裏的考勤還牢。

接下來的日子,少安幾乎住在了磚窯邊。他搭了個草棚,裏面鋪着層麥秸,累了就躺會兒,餓了就啃口幹饃,渴了就喝口涼水。巧蓮每天來送三頓飯,都是熱乎的,有時是玉米糊糊,有時是紅薯粥,偶爾還會帶個雞蛋,說是給劉師傅補身子的。

劉師傅每天來轉兩圈,看看火候,捅捅柴火,其餘時間就讓少安自己盯着。“燒磚就像養娃,”他說,“得有耐心,不能急。”

第三天晚上,突然下起了暴雨。雨點砸在草棚上,噼裏啪啦響,像要把棚子掀翻。少安披着塊塑料布,守在窯門口,生怕雨水灌進去,把火澆滅了。

巧蓮打着傘來了,懷裏抱着床棉被:“我給你送床被,晚上冷。”她的頭發被雨水打溼了,貼在臉上,像層黑綢子。

“你咋來了?路滑得很。”少安把她往草棚裏拉,傘骨在地上戳出個小坑。

“我不放心你,”巧蓮把棉被往他懷裏塞,“你要是凍病了,磚窯咋辦?”

少安抱着溫熱的棉被,突然覺得眼眶發燙。暴雨還在下,窯裏的火卻燒得很旺,紅光從窯口透出來,映得兩人的臉像塊紅布。

第五天,該燒大火了。劉師傅說要加煤,讓火力更猛。少安去供銷社買煤,卻被告知煤漲價了,原來兩毛錢一斤,現在要三毛錢。他摸了摸口袋,只有巧蓮早上塞給他的五毛錢,是家裏這個月最後的零花錢。

“記賬行不行?”少安問售貨員,聲音有點發顫。

“不行,供銷社有規定。”售貨員頭也沒抬。

少安攥着五毛錢,站在供銷社門口,雨水順着帽檐往下滴,打溼了他的布鞋。他不知道該咋辦,回去跟巧蓮說,她肯定會把陪嫁的銀鐲子拿出來賣,可那是她最後的念想了。

“少安?”

田潤葉的男人李向前騎着自行車路過,看見少安,從車上下來。他穿着件雨衣,車筐裏放着個保溫桶,應該是去看潤葉的。“你在這兒幹啥?”

“買煤,錢不夠。”少安低下頭,腳尖在地上蹭了蹭。

李向前從口袋裏掏出塊錢,往他手裏塞:“拿着,不用還。潤葉說你磚窯開得不容易,讓我碰見了多幫幫你。”

少安捏着塊錢,手心全是汗。他想說謝謝,卻看見李向前已經跨上自行車,車鈴叮鈴鈴響着,消失在雨幕裏。

買了煤,往回走的路上,少安碰見了田福堂。他披着件蓑衣,手裏拿着把鐵鍬,說是去疏通水渠,怕雨水淹了麥地。“煤夠了?”田福堂問。

“夠了,謝謝李……李向前幫忙。”少安有點結巴。

田福堂“哦”了一聲,突然說:“潤葉給她媽寫信了,說在縣城挺好的,李向前對她也不錯,就是有點想家。”

少安心裏的石頭落了地,像雨過天晴見了太陽。他想起潤葉送的布鞋,針腳密密的,納着“平安”兩個字,現在正穿在他腳上,暖烘烘的。

大火燒得很旺,窯口的溫度高得能烤熟雞蛋。少安守在草棚裏,聽着窯裏傳來“噼啪”的響聲,像無數只小鞭炮在炸。劉師傅說這是磚坯在收縮,是好兆頭。

第七天,該退火了。劉師傅用泥巴把窯口封上,只留個小口透氣。“得讓它慢慢涼,”他拍着手上的泥,“就像熬粥,火停了還得燜會兒,才香。”

退火的日子,少安終於能回家睡個囫圇覺了。巧蓮的肚子更大了,走路都有些費勁,卻還是每天挺着肚子去地裏看看,說是那幾畝麥快熟了,得防着鳥雀啄。

少安跟着她去地裏,麥稈已經黃得發亮,麥穗沉甸甸的,壓得麥稈彎了腰。他掐了個麥穗,搓掉麥殼,麥粒飽滿得像小珍珠,放進嘴裏嚼,甜絲絲的帶着點香。

“等收了麥,先給你磨袋新面粉,”少安說,“讓你做頓白面饃,嚐嚐鮮。”

“還是先給少平寄去吧,”巧蓮摸了摸肚子,“他在縣城肯定吃不上好的。”

少安沒說話,只是攥着她的手,她的手心全是薄繭,卻比麥粒還暖。

第十天,劉師傅說可以開窯了。消息像長了翅膀,傳遍了雙水村,男女老少都來看熱鬧,把磚窯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田福堂帶着公社的幹事又來了,相機鏡頭對着窯口,閃得人眼睛花。

劉師傅拿着鐵棍,在窯口敲了敲,封泥簌簌地往下掉。“少安,你來開。”他把鐵棍遞給少安,“這窯是你的,得你來揭蓋頭。”

少安接過鐵棍,手心全是汗。他深吸一口氣,用鐵棍往窯口一撬,封泥“譁啦”掉了一地,一股熱浪夾雜着磚的清香撲面而來,燙得人往後退。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盯着漆黑的窯口。少安拿着手電筒往裏照,光柱裏,一排排紅磚整齊地立着,紅得發亮,像無數塊紅寶石。

“成了!”劉師傅喊了一聲,眼裏的淚掉了下來,“我就說你能成!”

圍觀的人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田福堂的相機“咔嚓咔嚓”響個不停,二柱子抱着少安轉了個圈,差點把他轉暈了。少安看着那些紅磚,突然覺得鼻子發酸,這十多天的辛苦,那些難捱的夜晚,都值了。

劉師傅走進窯裏,拿起塊磚,用手指敲了敲,“當當”的響,像敲在銅器上。“好磚!”他舉着磚給大家看,“比縣磚廠的還好!”

田福堂走過來,拍着少安的肩膀:“我沒看錯你!公社書記說了,你的磚優先供應公社蓋辦公樓,價錢給你按最高的算!”

少安的心裏像開了朵花,甜絲絲的。他想起巧蓮的花布,少平的課本,蘭香的橡皮,還有劉師傅的“高粱白”,這些都有指望了。

開窯的第二天,少安就開始往公社送磚。二柱子幫他趕着驢車,磚碼得整整齊齊,像座小紅山。路上碰見收麥的鄉親,都笑着跟他打招呼,說他是雙水村的“財神爺”。

送完磚,少安去供銷社買了只老母雞,兩斤紅糖,還有瓶“高粱白”。他要好好謝謝劉師傅,謝謝巧蓮,謝謝所有幫過他的人。

回到家時,巧蓮正坐在炕沿上縫新褂子,花布在她手裏像只花蝴蝶。看見少安,她眼睛亮了亮:“公社給了多少錢?”

少安把錢往她手裏塞,沉甸甸的,有零有整。“夠給你做三件新褂子,給娃做兩個新襁褓。”他說。

巧蓮的手抖了抖,眼淚掉在花布上,洇出個深色的印子。“我就知道你能行。”她哽咽着說。

晚上,少安請了劉師傅、田福堂、二柱子還有幾個幫忙的鄉親來家裏吃飯。巧蓮燉的老母雞,炒的雞蛋,還有新磨的白面饃,擺了滿滿一炕桌。劉師傅喝多了,拿着筷子敲着碗唱老歌,唱得大家都紅了眼眶。

田福堂說:“少安,你這磚窯帶了個好頭,以後村裏誰想搞副業,我都支持!”

二柱子說:“等我攢夠了錢,也跟你學燒磚,咱雙水村建個磚窯廠,讓全縣都知道!”

少安沒多喝,他看着巧蓮笑盈盈地給大家添飯,看着劉師傅滿足的樣子,心裏像揣着個太陽,暖烘烘的。

夜深了,客人們都走了。少安坐在炕沿上,看着巧蓮給磚窯的賬本記賬,月光從窗櫺照進來,落在她的臉上,柔和得像幅畫。

“給娃起的名字,”巧蓮抬起頭,眼裏的光像磚窯的火,“我覺得‘向陽’和‘杏花’都好,要是生兩個,就都用上。”

少安笑了,把她摟在懷裏。窗外的月光亮堂堂的,塬上的麥子在月光裏泛着白,像鋪了層銀。磚窯梁上的銅鈴鐺在風裏叮鈴鈴響,像在唱支快樂的歌。

少安知道,他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這平凡的人生,因爲有了這磚窯的火,這麥香的甜,變得不再平凡。而這黃土高原上的雙水村,也會因爲有了像他這樣的人,一點點變樣,長出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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