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成爲格蕾修專屬模特的第三十七天,我嗅到了苦艾酒的氣息。

她踮着腳尖描摹我的側臉,指尖卻劃過我的喉結:“艦長的顏色今天很亂……像撕碎的蝴蝶翅膀。”

當芽衣遞來慶功香檳,格蕾修在角落撕碎了畫紙——她看見了酒液裏蠕動的蟲卵。

“別碰她們,”她蜷縮在我懷裏,聲音發抖,“觸碰會讓顏色混在一起……我分不清哪些是你的,哪些是我的。”

直到那個雨夜,她將染血的繃帶畫成囚籠:“牆外的人會傷害你,但畫裏的世界很安全。”

醒來時,病房已被改造成星空牢籠,她哼着童謠,畫筆蘸着瑩藍液體描摹我的眼皮。

“睡吧,醒來就只記得我的顏色了……”

————————

冰冷的、人造的月光,如同液態的汞銀,從福洛斯基地高聳的穹頂玻璃無聲地傾瀉而下。

它淌過冰冷的金屬桁架,漫過光滑的地板,最終在格蕾修那巨大而雜亂的畫室中央,鋪開一片毫無溫度的銀白。

空氣裏浮動着濃烈到幾乎凝結的鬆節油和亞麻籽油氣味,混雜着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陳年紙張在潮溼角落緩慢黴變的氣息。

足音輕響。

格蕾修就赤腳踩在這片冰冷的銀輝裏,腳下是早已被層層疊疊潑濺的顏料徹底浸透的巨大帆布。

靛藍、茜紅、深紫、鉻黃……各種濃鬱到近乎刺目的色彩如同凝固的星河,又如同幹涸的血跡,被她小巧、蒼白的雙足踩踏、揉碎。

每一下細微的挪動,都帶起一點粘稠的、半幹的顏料碎屑,粘附在她纖細的腳踝上。

她踮着腳尖,身體繃成一道柔韌而脆弱的弧線,正努力伸手去夠畫架頂端那個沉重的鈷藍顏料罐。

隨着她的動作,身上那件過於寬大的純白棉質睡裙一側肩帶無聲地滑落,露出瘦削得令人心驚的肩胛骨——那形狀確實像極了某種振翅欲飛的蝶翼。

而在那片蒼白的肌膚之上,赫然覆蓋着尚未完全幹透的靛青色油彩筆觸,交織成一片迷離而扭曲的微型星空圖。

那是她利用房間角落巨大的落地鏡反射,一筆一筆,親手爲自己描繪的印記。

門軸發出輕微到幾乎被忽略的摩擦聲。

艦長推開了那扇厚重、吸音效果極佳的畫室門。

映入眼簾的便是這一幕:

少女在冷月光與濃烈色彩中踮腳夠取,裸露的肩胛上印着自繪的星空,像一幅詭異又脆弱,帶着自毀傾向的靜物畫。

“艦長遲到了。”

格蕾修沒有回頭,目光依舊膠着在那罐遙遠的鈷藍上,聲音輕飄飄的,如同最細的羽毛拂過繃緊的琴弦,帶着一種奇特的、非人的空靈質感,“

今天要畫你的顏色。” 她的話語裏沒有責備,只有一種理所當然的陳述,仿佛他的存在意義,僅僅是爲了填充她的調色盤。

這是艦長成爲格蕾修專屬模特的第三十七天。

自從符華在方舟計劃某個廢棄的深層休眠艙裏,發現了這個沉睡了難以想象漫長歲月的少女,格蕾修便被安置在這座懸浮於雲端的未來都市——福洛斯。

她筆下描繪的、融合了兩個世界光怪陸離景象的漫畫作品,如同精神瘟疫般迅速風靡,攫取了無數人的心神。

然而,她本人卻像一座孤島,將整個世界隔絕在外。

這間畫室,便是她唯一認可的領域,一個連清潔機器人都不允許踏入的絕對禁區——除了艦長。

“抱歉,作戰會議延長了。” 艦長習慣性地解開軍裝領口緊繃的第一顆紐扣,讓呼吸順暢一些。

他徑直走向畫室靠窗的位置,那裏放着一張與他格格不入的、華麗得過分的深紫色天鵝絨高背椅。

他坐了下來,動作熟練得如同回到自己的指揮席。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福洛斯永不熄滅的璀璨霓虹河流,人造的光帶在夜色中奔涌流淌,勾勒出這座鋼鐵森林的冰冷脈絡。

但格蕾修的畫筆,永遠只聚焦於他側臉的輪廓。

艦長的視線掃過旁邊堆疊的畫架,三十七幅畫布上,凝固着幾乎完全相同的側影:

從鬢角利落的發梢,到下頜緊繃的線條,在每一天不同時刻、不同角度光線的照射下,呈現出微妙卻精準的色階變化。

從晨曦的暖金,到正午的冷白,再到此刻窗外霓虹映照下的、帶着一絲妖異紫調的藍。

每一幅都是他,卻又似乎被剝離了靈魂,只剩下一個等待填色的、名爲“艦長”的輪廓。

冰涼的觸感毫無預兆地貼上咽喉的皮膚,激得他頸後的寒毛瞬間立起。

格蕾修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地湊到了他面前,近得過分。

她身上那股混合着顏料、鬆節油和一種獨特苦味的、如同陳年苦艾酒般的氣息撲面而來。

她的睫毛幾乎要掃過他的臉頰,那雙平日裏清澈得如同紫水晶的眸子,此刻深處正翻涌着一種奇異的、粘稠的深紫色漩渦——那是她感知到強烈外來“色彩”時,身體不由自主產生的征兆。

“艦長的顏色……” 她的聲音帶着一種夢囈般的困惑,又像是某種精準的儀器在分析數據,“今天很亂。”

那支剛才用來抵住他喉嚨的畫筆,此刻已飽蘸了一種混沌、污濁的灰紫色顏料,帶着一種發泄般的狠厲,“唰”地一下,狠狠抹在了畫布上那個代表他心髒的位置。

灰紫色的油彩在畫布上暈開,邊緣拉扯出尖銳的毛刺。

“像被撕碎的蝴蝶翅膀。”

她喃喃地補充道,眼神空洞地凝視着那片污濁的色彩,仿佛透過它看到了艦長內心此刻翻涌的煩躁、疲憊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憂慮。

艦長的鼻腔被那獨特的苦艾酒氣息更濃烈地包裹,那是格蕾修用來稀釋特殊顏料、甚至用於某些隱秘“調色”的溶劑。

他的目光不經意地下移,落在她踮起的腳尖上——那雙赤裸的腳因爲長時間的支撐,纖細的腳踝和小腿肚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着,顯露出一種瀕臨極限的脆弱。

幾乎是出於一種保護的本能,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扶住了她不堪重負的腰側,試圖分擔那一點微不足道的重量。

就在他掌心觸碰到她單薄睡衣下溫熱皮膚的刹那,格蕾修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

那支還沾着灰紫色顏料的畫筆“啪嗒”一聲,從她驟然脫力的指間滑落,砸在濺滿顏料的帆布上,又滾落在地板,留下一條斷續的污痕。

“別碰我!”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種撕裂般的顫抖,仿佛艦長的手掌不是扶持,而是烙鐵。

然而,她的指尖卻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一樣,死死地攥緊了他軍裝的袖口布料,指節用力到泛白,將那挺括的面料揉捏得不成樣子。

“觸碰……會讓顏色混在一起……” 她急促地喘息着,眼神裏充滿了混亂的痛苦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恐慌,

“我會分不清……哪些是你的……哪些是我的……”

那緊攥的力道,與她話語中的抗拒形成了尖銳的矛盾。

畫室裏只剩下格蕾修紊亂的呼吸聲,還有窗外福洛斯永恒不變的、低沉的都市嗡鳴。

鬆節油和苦艾酒的氣息沉沉地壓下來,與那片被抹髒的灰紫色心髒一起,構成一種令人窒息的黏稠感。

艦長的手,在她腰側僵持了片刻,最終還是緩緩地、極其謹慎地收了回來,仿佛撤離一片布滿神經毒刺的雷區。

指尖離開那單薄衣料下溫熱肌膚的瞬間,他清晰地感覺到格蕾修緊繃的身體似乎鬆懈了一分,但那雙緊抓着他袖口的手,卻絲毫沒有放鬆的意思,反而因爲他的退離而攥得更緊,指關節的蒼白幾乎要透過皮膚顯現出來。

“好,”艦長的聲音刻意放得平緩低沉,像在安撫一頭受驚的幼獸,“我不碰。”

他強迫自己將視線從她混亂的紫眸和緊攥的雙手上移開,重新投向那張未完成的畫布。

那片代表他心髒的灰紫色污漬,在冷月和人造霓虹的混合光線下,顯得更加渾濁而令人不安,邊緣那些被畫筆拖拽出的尖銳毛刺,仿佛某種不詳的預兆。

他努力忽略喉頭被畫筆抵過的冰涼觸感殘留,以及袖口傳來的、幾乎要將布料撕裂的緊縛感。

“今天的作戰會議,”

他嚐試着用一種近乎匯報工作的、不帶任何情緒波動的語調開口,目光卻依舊落在畫布上那抹刺眼的灰紫上,

“是關於第七空港附近崩壞獸巢穴的清除行動。能量讀數異常,可能有高階變種潛伏。布洛妮婭建議使用重裝小兔進行精準火力壓制,但德麗莎學園長擔心波及到下方新遷移的居住區,爭論了很久。”

他陳述着,聲音在空曠的畫室裏顯得格外清晰。

他知道格蕾修能“聽”到的,遠不止這些字面的信息。她感知的是色彩,是情緒,是潛藏在言語之下的暗流。

他提到布洛妮婭時,眼角餘光敏銳地捕捉到格蕾修攥着他袖口的手指,無意識地又收緊了一瞬,指節發出輕微的“咔”聲。

而當他說到德麗莎的名字時,格蕾修低垂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像是被無形的針尖刺到。

果然,格蕾修沒有對他的話做出任何言語上的回應。

她只是慢慢地、有些僵硬地鬆開了幾乎要嵌進他衣袖的手指。

那蒼白的指尖因爲過度用力而充血,留下深紅色的壓痕。

她沉默地彎腰,從沾染了更多顏料的帆布上拾起那支掉落的畫筆。

動作有些遲鈍,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無形的搏鬥。

她甚至沒有去清洗筆尖上幹涸結塊的灰紫色,只是重新拿起調色板,手指帶着一種近乎麻木的精準,擠出一點純淨的鈦白和微量的群青,開始機械地攪拌,試圖覆蓋掉那片污濁的“艦長之心”。

筆刷在畫布上發出單調的“沙沙”聲,覆蓋着那片灰紫。

但艦長知道,有些東西,一旦被塗抹上去,就永遠留下了痕跡。

他端坐在天鵝絨椅子裏,如同一個真正的、被剝離了靈魂的模特,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虛假的、由無數人造光源構成的冰冷星河。

畫室裏只剩下筆觸摩擦畫布的聲音,還有格蕾修偶爾發出的、壓抑到極致的、細微的抽氣聲。

無聲的對抗在冰冷的月光和濃烈的油彩氣味中持續發酵。

艦長維持着僵硬的坐姿,眼角的餘光卻像最精密的雷達,一刻不停地掃視着畫室內的一切。

顏料管散亂地堆在牆角,像被轟炸過的廢墟;

巨大的落地鏡映出格蕾修專注又空洞的背影,以及他自己那張被凝固在畫布上的、缺乏生氣的側臉;

空氣中那股獨特的、混合着鬆節油和苦艾酒的溶劑氣息,如同無形的蛛網,絲絲縷縷地纏繞着神經。

幾天後,一場針對第七空港崩壞獸巢穴的清剿行動大獲全勝。

休伯利安的艦橋上,難得地洋溢着一絲輕鬆的氣氛。

後勤人員推來了餐車,上面堆滿了香檳塔和精致的點心。

暖黃色的燈光取代了平時冷硬的作戰照明,空氣中彌漫着甜膩的奶油和酒精的香氣。

“幹杯!爲了勝利,也爲了我們英勇無畏的艦長大人!”

芽衣臉上帶着勝利後的紅暈,笑容燦爛,她親手拿起一杯金黃色的香檳,塞到了剛走進艦橋的艦長手裏。

冰涼的杯壁觸碰到掌心。周圍響起一陣善意的哄笑和附和聲。

德麗莎正踮着腳,試圖夠到餐車頂層一個點綴着鮮紅草莓的奶油蛋糕;

布洛妮婭安靜地站在一旁,重裝小兔的機械臂靈活地替她取下一塊慕斯;

姬子豪爽地直接對着瓶口灌着啤酒;

希兒則有些羞澀地端着一小碟剛烤好的曲奇,似乎在猶豫着要不要分給大家。

艦長的目光下意識地掃向艦橋最邊緣的角落,那個光線相對黯淡的位置。

格蕾修果然在那裏。她背對着喧鬧的人群,膝蓋上攤開着速寫本,纖細的手指握着炭筆,正以驚人的速度在紙上遊走。

她的姿態是慣常的安靜專注,但艦長的心髒卻莫名地收緊了一下。

就在這時,愛莉希雅像一只輕盈的花蝴蝶,不知何時飄到了格蕾修身邊。

她微微歪着頭,粉色的發絲垂落,好奇地看向格蕾修膝頭的速寫本。

她那永遠帶着甜美笑意的臉上,瞬間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訝異,隨即又被更深的笑意覆蓋。

“哎呀呀~?”

愛莉希雅拖長了調子,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穿透嘈雜的魔力,她眨動着仿佛盛滿星光的眼睛,湊近格蕾修的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清的音量低語,

“我們的小畫家……是在吃醋嗎?獨占欲這種東西呀……”

她故意停頓了一下,粉嫩的指尖輕輕點了點速寫本上某個扭曲的線條,“可是很~危險的哦♪”

格蕾修握着炭筆的手指猛地一頓,指尖因爲用力而泛白。

她沒有抬頭看愛莉希雅,也沒有回應,只是猛地垂下頭,原本在紙上遊走的炭筆驟然變得狂亂而用力。“嘶啦——嘶啦——”

刺耳的紙張撕裂聲突兀地響起。

在愛莉希雅微微睜大的注視下,格蕾修面無表情地、近乎粗暴地將膝頭那張畫滿了扭曲景象的速寫紙撕得粉碎!

碎片如同黑色的雪片,紛紛揚揚地飄落在她腳邊。

艦長的心沉了下去。他端着那杯仿佛變得滾燙的香檳,快步向角落走去。

然而,就在他剛剛邁出兩步時,個人終端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

一條沒有任何署名、經過多重加密的訊息跳了出來,發送時間就在幾秒之前。

「別喝芽衣姐姐給的酒,我在她顏色裏看見蟲卵。」

冰冷的文字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視網膜。艦長端着酒杯的手指瞬間僵硬。

他猛地抬頭看向芽衣,她正和德麗莎說笑着,臉上是純粹的喜悅,毫無異樣。

他又看向角落,格蕾修已經丟開了撕碎的紙屑,重新拿起了一本新的速寫本,炭筆在紙上劃出更深的、更急促的線條,仿佛要將某種無法言說的恐懼刻印進去。

那杯被芽衣塞過來的香檳,金黃色的液體在燈光下閃爍着誘人的光澤,此刻卻仿佛潛藏着無數蠕動的、令人作嘔的蟲豸。

一股寒意,比福洛斯最深處的寒風還要刺骨,從脊椎底部猛地竄起,瞬間凍結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端着那杯香檳,如同端着一枚即將引爆的炸彈,站在原地,進退維谷。

艦橋上的喧囂如同隔着一層厚重的水幕,變得模糊不清。

艦長端着那杯冰涼的香檳,指關節因爲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格蕾修那條加密訊息裏的字眼——“蟲卵”——像帶着倒刺的鉤子,反復撕扯着他的神經。

他強迫自己移開目光,不再去看那杯金黃色的液體,也不再去看角落裏那個仿佛與整個世界隔絕的纖細身影。

他不動聲色地將酒杯放到身邊一個無人注意的控制台上,然後轉身,走向餐車,拿起一杯純淨水,假裝自然地啜飲着。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卻無法澆滅心頭那股不斷蔓延的寒意。

警告如同幽靈的絮語,開始頻繁地潛入他的個人終端,每一次都帶着格蕾修那種獨特的、毫無波瀾的冰冷口吻。

「艦長,布洛妮婭姐姐的機甲核心數據流顏色不對,像壞死的血管,會爆炸的棺材。」

——這是在他和布洛妮婭討論機甲維護升級方案後收到的。

「姬子少校的體能訓練室,空氣裏有鐵鏽和焦炭的味道,像焚屍爐。」

——這是姬子邀請他去觀摩新型格鬥技時收到的。

「希兒妹妹做的慰問曲奇,形狀很好看,但裏面藏了針。」

——這是希兒紅着臉,將一小袋包裝精美的曲奇放到他辦公桌上後收到的。

每一次警告,都精準地對應着一次普通的、日常的接觸。

每一次,艦長都強迫自己用理性去分析:崩壞能侵蝕的幻覺?精神壓力過大的臆想?

還是……

一種扭曲的、病態的占有欲表達?

他想起了渡鴉曾經在某個深夜的通訊中,用帶着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語氣提過:

“那個小姑娘……格蕾修……她能‘看’到的東西和我們不一樣。不是用眼睛,是用‘顏色’。

人心底的惡意、算計、腐爛的念頭……在她眼裏,就像調色盤上最污濁的那幾種顏色,清晰得可怕。”

渡鴉的描述此刻如同冰冷的注腳,印證着格蕾修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警告。

她確實擁有這種能力。這能力曾經或許幫助過她,甚至幫助過他人,但現在……它顯然失控了。

它不再是指引,而是變成了一個扭曲的、充滿毒液的濾鏡,將周圍的一切善意都扭曲成了猙獰的惡意。

當希兒又一次帶着羞澀而期待的笑容,將一碟剛烤好的、散發着誘人甜香的曲奇放在他面前時,艦長看着少女清澈純淨的眼眸,實在無法想象這可愛的點心會“藏了針”。

然而,格蕾修的警告像冰冷的藤蔓纏繞着他的理智。

就在他猶豫着是否要嚐試一塊以安撫希兒時,一道白色的影子猛地從旁邊沖了過來!

“不要!”

格蕾修幾乎是撞開了艦長的手臂,動作快得驚人。

她一把抓起那碟曲奇,在希兒錯愕受傷的目光和艦長震驚的注視下,毫不猶豫地、帶着一種近乎凶狠的決絕,將它們全部倒進了旁邊的金屬垃圾桶裏!

碟子砸在桶壁上,發出刺耳的“哐當”聲,金黃的曲奇碎屑四濺。

“裏面有針!”她猛地抬起頭,對着艦長,聲音不再是終端裏那種冰冷的陳述,而是拔高、尖銳,帶着一種瀕臨崩潰的哭腔和無法撼動的確信,

“我看見了!就在裏面!它們會扎進你的喉嚨!”

希兒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呆了,眼圈瞬間泛紅,不知所措地後退了一步:“格蕾修姐姐……我……”

艦長看着格蕾修那雙翻涌着深紫色漩渦、充滿了混亂的恐懼和偏執的眼睛,再看看希兒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樣,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隨之而來的怒火猛地沖上頭頂。

長久以來積累的擔憂、被監視的窒息感、對格蕾修狀態的焦慮,在這一刻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帶着壓迫感,一步跨到格蕾修面前。雙手不受控制地用力抓住了她單薄的肩膀,試圖將她從那種歇斯底裏的狀態中搖醒。

“格蕾修!”他的聲音嚴厲,帶着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焦躁和一絲恐懼,

“你看着我!看着我!芽衣的酒裏沒有蟲卵!布洛妮婭的機甲很安全!姬子的訓練室只是器械摩擦!

希兒的曲奇裏更沒有針!是你!是你的感知出問題了!你需要治療!明白嗎?你需要醫生!”

“治療?”格蕾修被他抓住肩膀,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卻沒有掙扎。

她仰起蒼白的小臉,那雙翻涌着混亂紫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毫無焦距地盯着他,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看到了他靈魂深處某種她無法理解的污濁。

下一秒,她突然做出了一個讓艦長血液幾乎凍結的動作——

她猛地鬆開緊握的拳頭,一把抓住他抓着自己肩膀的一只手,用盡全身力氣,將它狠狠地按在了自己單薄睡衣覆蓋下的心口!

咚!咚!咚!

隔着薄薄的棉布,艦長的手掌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胸腔裏那顆心髒的搏動。

那心跳快得驚人,如同被囚禁在狹小鐵籠中的小鳥,正瘋狂地用血肉之軀撞擊着牢籠,每一次撞擊都帶着絕望的力量,震得他掌心發麻。

那強烈的生命力透過手掌傳來,卻帶着一種令人心碎的脆弱。

“這裏……”格蕾修的聲音驟然低了下去,不再是尖叫,而是變成了一種近乎耳語的、帶着魔魅般粘稠質感的呢喃。

她踮起腳尖,蒼白的臉頰幾乎貼上了他的耳廓,溫熱的、帶着苦艾酒氣息的吐息拂過他的耳垂和頸側,激起一片冰冷的戰栗,

“……全是艦長的顏色。” 她的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他的心髒,“它們告訴我……你在作戰會議室,看了芽衣姐姐七次……和布洛妮婭笑了三次……”

她的嘴唇幾乎貼着他的皮膚,吐出的氣息滾燙而絕望,

“我的顏料盒裏……只剩下你的顏色了……其他的……都髒了……都壞了……”

溫熱的吐息裹挾着病態到極致的依戀,如同跗骨之蛆。艦長感到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炸開,瞬間沿着脊椎竄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梅比烏斯那份冰冷、客觀、充斥着大量專業術語的手術報告片段,不受控制地在他腦海中浮現——那場將格蕾修從死亡邊緣拉回的禁忌超變手術,其副作用一欄裏,用冷靜的筆觸標注着:

可能引發感官信息處理異常及情感認知扭曲……

手術保住了她的生命,卻也在她靈魂的調色盤上,潑灑下了無法洗去的、名爲“病態依存”的底色。

艦長的手還被她死死地按在她劇烈起伏的心口,那瘋狂的心跳如同擂鼓,敲打着他同樣混亂的神經。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希兒低低的啜泣聲,遠處隱約傳來的喧囂,都變得遙遠而不真實。

只有格蕾修滾燙的呼吸噴在耳畔,帶着苦艾酒的獨特氣息和絕望的占有欲。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掙脫某種無形的束縛,強行將自己的手從她緊按的胸口和滾燙的皮膚上抽離。

那動作帶着一種近乎撕裂的決絕。

格蕾修被他掙脫的力量帶得踉蹌了一下,那雙翻涌着深紫色的眼眸裏瞬間掠過一絲受傷的茫然和更深的不安。

“會議記錄還沒整理完。”艦長的聲音幹澀沙啞,他強迫自己不去看她,視線落在遠處冰冷的金屬牆壁上,仿佛那裏有什麼至關重要的信息,“我先回艦橋。”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

軍靴踏在金屬地板上發出的急促聲響,在空曠的走廊裏回蕩,每一步都像是在逃離一個即將吞噬他的漩渦。

格蕾修沒有追上來,也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

艦長能感覺到身後那道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死死地釘在他的背心,帶着一種被拋棄般的、無聲的控訴和灼熱的執念。

福洛斯深秋的雨,來得毫無征兆,卻又連綿不絕。

冰冷的雨點敲打着基地厚重的合金外壁,發出沉悶而持續的“噼啪”聲,像是無數細小的冰錐在叩擊。

夜色被雨水浸透,濃稠得化不開。

艦長是在一片混亂的警報和劇烈的爆炸震蕩中失去意識的。

第七空港的清除行動遠未結束,情報出現了致命的偏差。

潛伏的根本不是什麼高階變種,而是一個狡猾地隱藏了核心能量反應的小型崩壞獸母巢。

突如其來的自爆沖擊波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艦長所在的突擊小隊側翼。

劇痛、灼熱、金屬扭曲的刺耳噪音、同伴模糊的驚呼……感官被撕扯成碎片。

最後殘留的畫面,是視野邊緣迅速擴大的、閃爍着崩壞能紫光的爆炸碎片。

再次恢復一絲朦朧的意識時,首先感受到的是無處不在的鈍痛,從胸口蔓延到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消毒水的刺鼻氣味頑固地鑽入鼻腔,蓋過了記憶中硝煙和金屬熔化的焦糊味。

他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而晃動。

病房裏光線昏暗,只有角落一盞低亮度的壁燈散發出微弱昏黃的光暈。就在這模糊的光影邊緣,他看到了格蕾修。

她坐在他病床邊的椅子上,背對着微弱的光源,整個人幾乎融在陰影裏。

她低着頭,側影專注而安靜。

但艦長模糊的視線捕捉到了她手中的動作——她正拿着一卷染血的繃帶。

那不是新的,那上面浸透了暗紅近褐的幹涸血跡,散發着濃重的鐵鏽腥氣。那是從他身上換下來的。

格蕾修的手指纖細而穩定,正用那染血的繃帶末端,蘸着床頭櫃上不知何時打開的一罐深紅色油畫顏料——那顏色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液。

她一筆,一筆,在病房雪白的牆壁上塗抹着。

暗紅的線條在昏暗中延伸、扭曲、纏繞,迅速交織成一個巨大的、結構森然的鳥籠。

線條粗糲而狂放,帶着一種原始而壓抑的力量感。

而在那血紅色牢籠的中央,她正用繃帶沾着顏料,小心翼翼地勾勒出兩個依偎在一起的、極其簡略的小人輪廓,仿佛沉睡着。

“這是我們的新家。” 格蕾修的聲音突兀地響起,輕飄飄的,帶着一種夢幻般的滿足感,打破了病房的死寂。

艦長看到她微微側過頭,將剛剛塗抹過牆壁、沾滿了暗紅顏料和幹涸血漬的指尖,緩緩地、近乎虔誠地含進了自己蒼白的唇間。

舌尖輕輕舔舐過染血的指尖,留下一點溼潤的、妖異的光澤。

她轉過臉,看向病床上剛剛蘇醒的艦長。

壁燈微弱的光線勉強照亮了她半張臉,那雙紫水晶般的眼眸在陰影中顯得異常幽深,翻涌着一種近乎狂熱的平靜。

“牆外的人……會傷害你……”

她的聲音輕柔得像在哼唱搖籃曲,眼神卻空洞得令人心悸,“但畫裏的世界……很安全。”

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艦長的心髒,比傷口更讓他窒息。

他看着她唇邊沾染的那一抹刺目的暗紅,看着牆壁上那副用血與顏料繪就的囚籠,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住他的脖頸。

劇痛和藥物的雙重作用如同沉重的潮水,再次將他拖入無邊的黑暗。

在意識徹底沉淪前,他仿佛聽到格蕾修又低低地哼起了那不成調的、如同童謠般的旋律,在這充滿血腥與顏料氣味的病房裏,顯得格外詭異。

當真正的、屬於福洛斯白晝的冷光,透過某種介質過濾後照射在眼皮上時,艦長才徹底清醒過來。

隨之而來的是身體各處傳來的尖銳抗議,但更讓他瞬間如墜冰窟的是眼前的景象。

病房,已經完全不是他記憶中的樣子。

窗戶消失了。不,是窗玻璃被徹底覆蓋了。

一張巨大無比的畫布被嚴絲合縫地釘死在窗框上。

畫布上描繪着極其逼真的、深邃無垠的宇宙星雲景象,漩渦狀的星塵閃爍着幽藍和暗紫的光芒,無數細小的光點如同鑽石粉末灑落其上。

它模擬着窗外的光線變化,此刻正透出一種虛假的、冰冷的“晨光”,將病房籠罩在一片不真實的宇宙深空氛圍裏。

門……合金制的病房門依舊在那裏,但門把手的位置,被灌注了某種半凝固的、深紫與靛藍混雜的粘稠顏料,徹底封死,像一塊巨大的、醜陋的油畫補丁。

門縫的邊緣也被仔細地用同樣的顏料塗抹封堵,不留一絲縫隙。

他掙扎着轉動僵硬的脖子,目光投向牆角的監控屏幕。

那原本應該實時顯示外部走廊景象的屏幕,此刻播放的卻是一段精心僞造的畫面:

空無一人的、光線穩定的走廊,偶爾有穿着白大褂的虛擬人影匆匆走過,一切都顯得平靜而正常。

視線艱難地移動。病房中央,原本放置醫療設備的地方,此刻被清理一空,堆砌起一座小山——由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金屬顏料桶堆成的小山。

格蕾修就蜷縮在這座“小山”的頂端。她抱着膝蓋,下巴擱在膝蓋上,身上依舊穿着那件寬大的白色睡裙,裙擺垂落,沾染了桶沿蹭上的斑斕油彩。

她的腳踝裸露着,上面那枚精致的、刻有復雜紋路的銀鈴,隨着她身體輕微的晃動,發出極其細微、卻在這死寂中清晰可聞的“叮鈴……叮鈴……”聲。

那是阿波尼亞“戒律”的殘存物,一個本應約束她、卻在此刻顯得無比諷刺的符號。

她的目光空洞地望着被畫布覆蓋的“窗戶”,仿佛真的在凝視宇宙的深處。

“格蕾修……”艦長開口,聲音因爲虛弱和幹渴而沙啞不堪,喉嚨如同被砂紙磨過,“放我出去。”

他試圖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溫和,甚至帶上一點懇求,盡管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撞擊着肋骨。

格蕾修緩緩地、如同生鏽的玩偶般轉過頭。

她的視線落在艦長臉上,那雙紫眸裏沒有波瀾,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令人絕望的空寂。

幾秒鍾令人窒息的沉默後,她微微歪了歪頭,臉上浮現出一個極其細微的、近乎天真的微笑。

“不行哦。”她的聲音很輕,帶着一種奇特的、不容置疑的平靜。

隨着她搖頭的動作,腳踝上的銀鈴再次發出那微弱卻刺耳的“叮鈴”聲。

她似乎覺得這樣解釋不夠,又補充了一句,目光投向艦長胸口的位置,仿佛能透過被單看到裏面的心跳監測儀:

“昨天……艦長的心跳……停了兩次。”

她的語氣像是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在這裏……我能隨時聽見。”

溫和的僞裝瞬間被撕碎。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恐懼猛地沖上艦長的心頭。

他咬緊牙關,不顧身體撕裂般的劇痛,猛地用手肘撐起上半身,試圖從病床上坐起,目標直指那扇被顏料封死的門!

哪怕用指甲摳,他也要摳出一條生路!

就在他身體剛剛離開床墊,腳掌即將觸碰到冰冷地面的刹那——

一股極其濃鬱的、甜膩到令人作嘔的香氣毫無征兆地爆發開來!

那氣味熟悉又陌生,是格蕾修畫室裏特有的苦艾酒溶劑的氣息,但濃度被提升到了極致,甜香中夾雜着濃烈的草本苦澀,如同腐爛的花朵混合着高濃度的酒精,瞬間沖入鼻腔,直刺大腦!

強烈的眩暈感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視野中的一切——堆疊的顏料桶、格蕾修白色的身影、牆壁上巨大的星空畫布——開始瘋狂地旋轉、扭曲、變形!

色彩像是被潑灑的油彩桶打翻,濃鬱粘稠的靛藍、刺目的鉻黃、污濁的深紫在眼前翻滾、流淌,勾勒出瘋狂旋轉的漩渦。

耳邊不再是銀鈴的輕響,而是炸裂開無數尖銳的、非人的狂笑聲,如同金屬摩擦刮擦着耳膜——那是千劫!

是他狂怒意志的殘留,被格蕾修不知用什麼方式,封存在了某幅畫作之中,此刻被這高濃度的溶劑強行激發!

“呃啊!”艦長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天旋地轉中,他完全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撞向旁邊一個堆滿畫具的金屬推車。

“譁啦——哐當!”推車被撞翻,畫架、顏料管、調色盤、畫筆稀裏譁啦地散落一地,五顏六色的油彩四處飛濺。

混亂中,一個輕盈卻帶着驚人力量的身體猛地壓了上來,將他死死地按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碎裂的畫框木片硌着他的背脊。格蕾修跪坐在他的胸口,那雙翻涌着混亂紫色的眼睛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裏面燃燒着一種近乎絕望的瘋狂。

她的呼吸急促,白色的睡裙下擺被濺落的各色顏料染得斑駁陸離。

“觸碰……會讓顏色融合……”她喘息着,聲音帶着一種奇異的興奮和痛苦交織的顫音。

一只冰涼的手猛地抓住艦長病號服的領口,用力向下一扯!

脆弱的布料發出“刺啦”一聲撕裂的呻吟,露出了他鎖骨和一部分胸膛的皮膚。

緊接着,劇痛傳來——格蕾修俯下身,狠狠地、帶着一種標記所有物般的狠戾,用牙齒咬在了他裸露的鎖骨上!

尖銳的刺痛感混合着溼熱的觸感傳來,溫熱的液體順着皮膚滑落——是血。

“這樣……”格蕾修抬起頭,蒼白的唇邊沾染着一抹刺目的鮮紅,她的眼神混亂而偏執,卻又帶着一種扭曲的滿足,“你就永遠帶着我的標記了……”

滾燙的液體滴落在艦長赤裸的胸口,與他自己傷口滲出的血混在一起。

是淚。格蕾修在流淚。

艦長在劇痛、眩暈和極度的混亂中,對上了她的眼睛。

就在那片瘋狂的深紫色漩渦之下,在那偏執的占有欲背後,他捕捉到了一絲深不見底的、如同幼獸被遺棄在暴風雪中的、瀕死般的恐懼——

當年,她的父母,痕和黛絲多比婭,在慘烈的戰鬥中接連倒下時……

年幼的格蕾修,是否也是這樣蜷縮在冰冷的血泊裏,身邊散落着折斷的畫筆,無人看見她眼中那份吞噬一切的絕望?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了艦長混亂的思緒,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

“聽着!”艦長猛地開口,聲音因爲疼痛和窒息而嘶啞,卻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

他用盡全身殘餘的力氣,不顧鎖骨傷口的劇痛,猛地抬起一只還能活動的手臂,一把扣住了格蕾修的後頸,強迫她低下頭!

兩人的額頭重重地撞在一起,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響。

格蕾修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撞擊和強硬的動作震懾住了,那雙瘋狂翻涌的紫眸出現了一瞬間的凝滯和茫然。

艦長喘息着,艱難地抬起另一只手,引導着格蕾修那只沾滿了顏料和他鮮血的手,死死地按在了自己頸側劇烈跳動的頸動脈上!

那搏動強而有力,如同戰鼓,一下,又一下,清晰地傳遞到她的掌心。

“感受這裏?”艦長的聲音低沉、嘶啞,卻帶着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每一個字都敲打在她的神經上,“它只爲你跳動!”

格蕾修的身體猛地一顫,那雙空洞的紫眸瞬間睜大,裏面翻涌的瘋狂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劇烈地動蕩起來,露出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和更深沉的困惑。

艦長緊緊盯着她的眼睛,繼續低語,聲音如同在安撫,又如同在陳述一個殘酷的真理:

“但是……格蕾修……真正的顏色……需要自由才能鮮活……”

他感覺到按在自己頸動脈上的那只手在微微發抖,

“把我關在籠子裏……我會像你爸爸那樣……慢慢地……褪成灰白……失去所有的顏色……”

“痕……爸爸的……顏色?”格蕾修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閃電擊中,渾身劇烈地震顫起來!

這個名字,這個被她小心翼翼地封存在記憶最深處的名字,此刻被艦長以一種近乎殘忍的方式提起。

她眼中那片狂熱的紫色漩渦驟然凝固,然後如同碎裂的玻璃般崩解開來,露出了底下最原始的、巨大的痛苦和茫然。

一直緊握在她另一只手中的畫筆,“啪嗒”一聲,無力地滾落在布滿顏料的地板上。

扣在他頸動脈上的手指,力道驟然鬆懈了。

那雙翻涌着瘋狂與痛苦的紫眸,此刻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空洞和茫然,如同被狂風暴雨洗劫過的荒原。

她身體的力量仿佛瞬間被抽空,軟軟地從艦長胸口滑落,蜷縮在冰冷、污濁的地板上,像一片被揉皺的、沾滿顏料的白色紙片。

艦長大口喘息着,胸口劇烈起伏,鎖骨上的傷口傳來陣陣刺痛,提醒着他剛才的驚心動魄。他掙扎着想坐起來,身體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就在這時,病房那扇被厚厚顏料封死的門,突然發出一聲沉悶而巨大的撞擊聲!

“砰——!”

整個門框似乎都在震動,封堵門縫和把手的、半凝固的深紫靛藍顏料被震得簌簌掉落。

緊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撞擊的力量一次比一次猛烈,帶着一種摧枯拉朽的決心。

“艦長!格蕾修!退後!” 符華冷靜而穿透力極強的聲音隔着厚重的門板傳來。

轟隆——!

伴隨着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和金屬扭曲的刺耳噪音,整扇合金門被一股沛然巨力從外面強行破開!

扭曲變形的門板向內轟然倒塌,重重地砸在地面上,揚起一片灰塵和碎裂的顏料碎塊。

刺眼的白光從破開的門洞涌入,瞬間驅散了病房內那種由虛假星空畫布營造的詭異昏暗。

符華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一身素白的練功服纖塵不染,周身似乎還殘留着破門時激蕩的、無形的氣勁。

她的目光銳利如電,瞬間掃過一片狼藉的病房——翻倒的畫架、飛濺的顏料、散落的畫具、牆壁上那個巨大猙獰的血色鳥籠……

最後,定格在地板上相擁(更準確地說,是艦長支撐着、格蕾修蜷縮依靠着)的兩人身上。

艦長半撐起身體,將蜷縮在自己身側、依舊處於巨大精神沖擊中茫然失神的格蕾修護在臂彎裏。

符華的目光在他染血的病號服領口、鎖骨上那個清晰帶血的齒印,以及格蕾修唇邊同樣刺目的血跡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復雜難明。

“她給自己注射了鎮靜劑。”艦長抬起頭,對着符華露出一個極其苦澀的、帶着劫後餘生的笑容,聲音依舊沙啞,“爲了讓我‘保持安靜’,方便她完成‘作品’。”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牽動了鎖骨的傷口,一陣刺痛讓他皺緊了眉頭。

符華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頷首,示意身後待命的醫療和安保人員暫時不要上前。

她的目光越過艦長,落在地板中央,那片狼藉的顏料和畫具之間。

那裏散落着許多畫布,大部分都是未完成的狀態。符華的目光被其中一幅吸引。

它被小心地放置在相對幹淨的地方,沒有被顏料完全覆蓋。

畫面上描繪的並非扭曲的囚籠或病態的肖像,而是一艘線條流暢、充滿科技感的星際航船,正破開一片瑰麗壯觀的靛青色星雲,駛向未知的深空。

船頭上,兩個小小的、並肩而立的身影依稀可辨。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這幅未完成畫作的邊緣空白處,密密麻麻地寫滿了細小的數字和符號

——那是極其專業的軌道參數計算式,符華一眼就認出,其中幾個關鍵數值,正是方舟計劃核心數據庫裏被列爲絕密的躍遷坐標!

“方舟……”符華低聲自語,眼中閃過一絲凝重。

接下來的日子,是壓抑的平靜。

在梅比烏斯博士冷冰冰的“強烈建議”和符華不容置疑的安排下,格蕾修被暫時禁止接觸任何繪畫工具。

那些堆滿畫室的顏料、畫筆、畫布,如同被施了魔法般消失無蹤。

格蕾修變得異常安靜。她不再試圖靠近艦長,甚至很少說話。

大部分時間,她都抱着那塊空無一物的、光禿禿的畫板,蜷縮在病房裏那張唯一的靠窗椅子上(真正的窗戶已經修復,冰冷的現實光線取代了虛假的星空畫布)。

她將下巴擱在畫板光滑的邊緣,目光投向窗外福洛斯灰蒙蒙的天空和冰冷的金屬建築群。

那眼神空茫得可怕,仿佛靈魂被徹底抽離,只剩下一個精致卻了無生氣的軀殼。

她的世界,仿佛真的變成了一塊被徹底洗劫一空、只剩下慘白底色的調色盤。

艦長的傷勢在精心的治療下恢復得很快。他能下床走動後,第一件事就是來到格蕾修的病房。

她依舊保持着那個蜷縮的姿勢,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他走過去,沉默地拿起旁邊一條柔軟的羊毛毯,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她那雙始終赤裸、冰涼得如同玉石般的腳踝輕輕裹住。

毛毯柔軟的觸感似乎讓她微微動了一下,空洞的目光遲緩地轉動,落在了他的臉上。

“艦長的顏色……”她的聲音幹澀沙啞,如同許久未曾開啓的門軸,“變淡了。”

那語氣並非指責,而是帶着一種巨大的、無法理解的困惑和失落。

“因爲你在恢復。”艦長盡量讓聲音顯得溫和而肯定,他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她齊平,輕輕地將毯子在她腳踝處掖好,“混亂在平息,格蕾修。那些……不好的顏色,在慢慢褪去。”

“不是的!”格蕾修空洞的紫眸驟然聚焦,爆發出一種近乎歇斯底裏的尖銳光芒!

她猛地丟開懷裏的空白畫板,畫板砸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她伸出雙手,冰冷的手指如同鐵鉗般死死抓住艦長的手臂,指甲深深地掐進他的皮肉裏!

“它們在離開我!”她的聲音因爲恐懼而扭曲變調,帶着哭腔,

“像媽媽的血……從指縫裏流走那樣……抓不住……留不下……全都……消失了!”

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仿佛正經歷着某種巨大的、無形的剝離之痛。

艦長沒有掙脫她近乎自殘般的緊抓,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眼中那片瀕臨崩潰的絕望之海。

他沉默了片刻,然後輕輕地、但不容抗拒地,一點點掰開她掐進自己手臂的手指。

在格蕾修茫然又痛苦的目光中,艦長站起身,走到病房角落一個儲物櫃前——那是符華應他的要求,悄悄放進去的東西。他拉開櫃門,從裏面拿出一個卷筒。

他走回格蕾修面前,平靜地抽走了她一直抱着的、此刻躺在地上的空白畫板。

然後,他將那個卷筒放在她面前的椅子上,緩緩地、一張一張地鋪展開來。

那是她囚禁他期間,在這間病房裏創作的所有畫作。

扭曲的自畫像、巨大的血色鳥籠、無數個不同角度卻同樣陰鬱的艦長側臉……

一幅幅畫面,如同她精神世界崩潰的具象化證據,鋪滿了椅子和小片地面。

濃烈到刺目的色彩、扭曲變形的線條、壓抑絕望的氛圍,無聲地訴說着那段被顏料和苦艾酒氣息籠罩的瘋狂時光。

艦長的手指最終停在了那幅未完成的星際航船圖上。

他指着那艘沖破靛青色星雲的航船,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奇異的力量,穿透了格蕾修混亂的囈語和恐懼:

“教我怎麼完成它。”他的目光灼灼,凝視着她空洞的紫眸,“我們去看真正的星雲,格蕾修。真正的宇宙塵埃,真正的星雲光芒……不是鎖在畫布裏的顏色。”

格蕾修的身體猛地僵住。她混亂而痛苦的眼神,如同被磁石吸引,緩緩地、遲疑地落在了那幅未完成的航船圖上。

畫布上那深邃的靛青星雲,船頭那兩個並肩的小小身影……艦長的話語在她混亂的腦海中回蕩:

真正的星雲……真正的顏色……

她像是被蠱惑了一般,慢慢地伸出手,指尖帶着一種小心翼翼的顫抖,輕輕地、極其緩慢地撫摸着畫布上航船的線條,仿佛在觸碰一個易碎的夢。

艦長看着她專注的側臉,緊繃的心弦稍微鬆了一分。他轉過身,走向旁邊的桌子,準備倒一杯溫水給她。

就在他背對着她,拿起水壺的瞬間——

身後傳來了極其輕微的、筆尖劃過粗糙畫布的“沙沙”聲。

艦長的心跳漏了一拍,猛地回頭!

只見格蕾修不知何時已拿起了一支不知從哪裏出現的、蘸飽了濃鬱胭脂紅的畫筆。

她正俯身在那幅航船圖的尾部,專注地、一筆一劃地塗抹着。

鮮紅刺目的顏料在靛青的星雲背景上迅速蔓延、延伸,形成數道粗壯、扭曲、如同活物般糾纏蠕動的藤蔓!

那些猩紅的藤蔓如同猙獰的血管,帶着一種令人心悸的占有欲,死死地纏繞住航船的尾部,深深地錨定在那片象征自由的星雲之中,仿佛要將這艘即將起航的船,永恒地束縛在原地!

畫完最後一筆,格蕾修隨手將畫筆丟開。她抬起臉,看向僵立在桌邊的艦長。

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雙紫眸深處,翻涌的瘋狂似乎暫時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脊背發涼的平靜。

她站起身,像一只歸巢的雛鳥,慢慢地走到艦長身後,將冰涼的臉頰緊緊地貼在他寬闊的後背上,雙手環抱住他的腰。

“可以出發了。”她的聲音悶悶地從他背後傳來,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又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絕對掌控,“但繩子……”

她的手臂收得更緊了些,仿佛要嵌進他的身體裏,“……要攥在我手裏……永遠。”

窗外,福洛斯漫長的、由人造光源模擬的黑夜終於走到了盡頭。

第一縷真實的、帶着微弱暖意的晨光,艱難地刺破了厚重的雲層和冰冷的建築輪廓,透過幹淨的玻璃窗,斜斜地照射進來,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光影。

光斑的邊緣,恰好落在格蕾修裸露的腳踝上。那枚精致的銀鈴,在晨光中反射出一點冰冷的光芒。隨着她細微的動作,鈴鐺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

叮鈴……

那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響,如同一聲嘆息,又像是一聲警鍾,在這新生的晨光裏,幽幽地爲這場以愛爲名、以色彩爲牢的病態依存,敲響了它永恒的序曲。

艦長站在原地,後背感受着她臉頰冰冷的觸感和手臂固執的纏繞。

他的目光越過窗櫺,投向那片被晨光微微染亮的灰蒙天空,最終卻沉沉地落回椅子上那幅未完成的畫。

畫中,那艘本應駛向自由的航船,被猩紅如血的藤蔓死死纏住。

那藤蔓如同血管,如同鎖鏈,在靛青的星雲背景上,刺目得令人窒息。

他知道,有些顏色,一旦浸透靈魂,便成了永恒的囚籠。

而掙脫它的代價,或許比囚禁本身更爲殘酷。

冰冷的銀鈴聲,仿佛在他耳邊不斷回蕩,編織着沒有盡頭的循環。

猜你喜歡

白月光?不,我眼裏只有清北全文

由著名作家“青梅”編寫的《白月光?不,我眼裏只有清北》,小說主人公是沈玫白錦航,喜歡看青春甜寵類型小說的書友不要錯過,白月光?不,我眼裏只有清北小說已經寫了216490字。
作者:青梅
時間:2025-12-06

去醫院檢查,婦科醫生竟是前男友後續

如果你喜歡閱讀現代言情小說,那麼一定不能錯過去醫院檢查,婦科醫生竟是前男友。這本小說由知名作家沙漠植物創作,以雷鈺雷姐爲主角,講述了一段充滿奇幻與冒險的故事。小說情節緊湊、人物形象鮮明,讓讀者們沉浸其中,難以自拔。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8295字,快來一探究竟吧!
作者:沙漠植物
時間:2025-12-06

池扶楹楚朝然後續

想要找一本好看的宮鬥宅鬥小說嗎?那麼,王府主母的重生逆襲人生絕對是你的不二之選。這本小說由才華橫溢的作者柒支魚創作,以池扶楹楚朝然爲主角,展開了一段扣人心弦的故事。目前,小說已經連載讓人期待不已。快來閱讀這本小說,211327字的精彩內容在等着你!
作者:柒支魚
時間:2025-12-06

王府主母的重生逆襲人生免費版

《王府主母的重生逆襲人生》是由作者“柒支魚 ”創作編寫的一本連載宮鬥宅鬥類型小說,池扶楹楚朝然是這本小說的主角,這本書已更新211327字。
作者:柒支魚
時間:2025-12-06

小兒媳小兒子大結局

想要找一本好看的現實情感小說嗎?那麼,兒媳不讓孫子跟我姓卻想繼承房子絕對是你的不二之選。這本小說由才華橫溢的作者竇思默創作,以小兒媳小兒子爲主角,展開了一段扣人心弦的故事。目前,小說已經完結讓人期待不已。快來閱讀這本小說,4958字的精彩內容在等着你!
作者:竇思默
時間:2025-12-06

蘇阮顧振國最新章節

備受矚目的年代小說,我馬甲掉了,相親對象幹的,以其精彩的情節和生動的人物形象,吸引了大量書迷的關注。作者長幸常幸以其獨特的文筆和豐富的想象力,爲讀者們帶來了一場視覺與心靈的盛宴。目前,這本小說已經連載。如果你喜歡閱讀年代小說,那麼這本書一定不能錯過!
作者:長幸常幸
時間:2025-12-06